我是來自德昌里2號3號舖(註1;下稱德昌里)的Deni,原本將會和黃衍仁(下稱衍仁)在星期日下午跟飲江叔叔、游靜教授和羅貴祥教授三位詩人,一起在「文字.自由野」的《粵語就是詩》的環節中演出,可是昨夜我花了一整個通宵寫了一封信給三位,而這封信將要提出的是--我必須退出這次的演出。現在我把這信略為修改一下並公諸於世,因為我認為這個退出的決定以及原因,是我必須要跟我身邊不同圈子的朋友以至全世界人交代和分享的。
還記得那天衍仁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表演、跟詩人jam詩,聽到三位詩人的名字時,我高興得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邀請,因為三位都是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十分欣賞和尊敬的人,老土一點也得說,這次能夠跟三位一起演出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令我覺得勢在必行,於是當時我雖然知道這是西九自由野的其中一個環節,但我並沒有多考慮表演場地是哪裡,或是主辦單位是誰,甚或是有沒有酬勞等等的問題;然而,當我跟衍仁告知德昌里的同伴這個消息後,得到的反應卻是很有保留,原因正是西九海濱長廊以及自由野這種由上以下對空間和文化、藝術的規劃,政府或資本家利用投放資源在文藝活動上作為收編文化人/藝術家的手段,是德昌里一直以來所不認同並且要極力對抗的。
可是,在德昌里斷斷續續的有關這次表演的討論中,一些朋友三番四次的勸喻或提問,都沒能令我放棄這次演出,直至昨天下午--當我和衍仁乘坐的士進入屬於西九海濱長廊的範圍時,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一片荒涼的土地。草地並不如宣傳照片般綠草如茵,沒有一個行人或是一輛車會無端靠近這個地方,因為它本來就不親近人,遠處有一大幾小白色尖頂的帳篷,也同樣顯得疏離而無關痛癢,那就是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嗎?甫下車即聽見舞台那邊傳來樂隊排練的聲音,就算是隔了那麼遠依然清晰響亮,令我不禁開始擔心演出的時候可能會被舞台傳來的聲音蓋過,卻更加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jam詩和樂隊表演會並排出現呢?我當然不是想否定詩與音樂的關係,但我想不通這種把不同形式的表演放到同一個地方並造成一個類似節日或嘉年華的東西意義為何。時間緊逼之下,我也沒想到要跟衍仁在當下就討論這個問題,只是趕快找個地方坐下來練習。因為下著毛毛細雨,我們去到一個亭停下來,旁邊隔著鐵絲網的是一大片空地,剛巧正是我們認識的藝術家Him Lo在準備人民足球比賽,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我看看地下,說這片地很爛,他說:「是啊,那邊還有一個頗大的坑,要很小心」,寒喧幾句,就回去跟衍仁練習,又過了一會,就輪到我和衍仁跟飲江叔叔正式排練。我們的表演場地是Zone B,叫「木板地」,顧名思義就是用木板作地板的一個地方,隔著欄杆就是海,於是就像那些一根根豎立在海濱長廊邊緣,寫著「西九龍海濱長廊」的、由鐵和玻璃組成的柱滿是鐵銹的痕跡一樣,木板因為潮濕而發漲、變霉、跳出它原本應在的位置,我四處張望,還看見四周都有工人拿著工具和木塞去修補地板……而我眼見的這一切都告訴我:這個地方、這個空間的出現,是一個錯誤,如果我要在這裡做一個我想做的演出,也將會是一個錯誤。
我還看見人。一張張確實認得或總覺得眼熟的面孔,甚或是陌生的卻看得出非常著緊和努力的模樣--跳舞的、演戲的、做音響的、做藝術行政的、做舞台的,等等、等等,本地文藝圈之狹小正如我跟同伴們經常笑說:「撞口撞面都係o個o的人」,因為非主流,因為資源緊拙,會長留在這圈子的人總不介意酬勞微薄,只願以熱情搭救;常聞道文藝圈所面對的困難,作為band仔出身的獨立音樂人,我真的明白大家為何如此落力,因為只要能夠爭取到那麼多一點的資源,大家都會傾力演出,把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作品呈現給世人,我卻無法替大家感到高興,而是感覺淒涼,正是因為大家必須出盡百分之二百的力才能爭取到政府和商家投放這種份量的資源,可是大家所應得的明明遠不止如此,或是可以反過來問:大家需要多少資源?大家需要什麼樣的資源?大家為什麼想要這些資源?這些是延伸下去的問題。這些資源--資金和場地、創作空間等等--在投放的同時實際上附帶著條件和侷限,更附帶著將會重創文化藝術自由的惡果,因為由始至終西九海濱發展都是一個商業項目,文藝活動在這裡只是一項投資,理應是最具對抗性和殺傷力的文化人/藝術家若一不小心沒有察覺到這個本質而接受引誘就會跌入陷阱,緊握資源的政府和資本家只要一握一放,就能輕易把大家控制於股掌之中,將原本對自己不利的收為己用,成為他們漂亮悅目的包裝,包裝的正是他們早有預謀地一步步限制以至剝奪大家如何使用空間和做創作的自由,甚至最終會將大家消音、把所有異議的聲音消滅的惡行。
事實上,這個星期以來,越接近這個周末的自由野,我就越感到不安,因為我看見自己的Facebook上有許多不同圈子的朋友彷彿都參與了自由野的宣傳一樣,不斷說著「本周末,自由野見!」這幾乎是一句人人都喊得起勁的口號似的,然後我又回想起這些朋友當提及「起動九龍東」的時候的反應是多麼不同;我想說的是,到底「起動九龍東」,也就是東九龍的發展(包括海濱)(下稱東九),又跟西九龍的海濱發展(下稱西九)有何不同?如果大家看得清楚的話,答案其實是「沒有」。然而觀乎身邊的朋友對東九和西九的反應有著這麼大的落差,我思前想後,還是會說這是包裝的問題,因為當文藝成為政府和資本家的包裝時,他們也就會利用這個包裝去吸引和吸收文藝圈及其群眾;換句話說,要是文藝圈甘願成為包裝的話,就是付出的一方又同時是被利用的一方,幾乎就是與自殺無異了。我的不安,正是源於我最近正在與德昌里的同伴以至觀塘的band友們,用盡全力的對抗著「起動九龍東」,我們寫了一些聲明(註2),做了一些行動,我們想說的,正正是想叫藝術家們、band仔們不要一頭裁進「起動九龍東」裡去「自殺」,在行動中我們甚至有其中一些人因而被捕了(包括我自己),但我們還是繼續做著,因為我們很清楚,亦是我們可以說得清楚問題的所在,最後在最近的「深港建築雙年展」開幕之時,已經有一股浪潮形成了,一些受邀的藝術家紛紛發出聲明決定不再參展(註3),拒絕再為政府和資本家塗脂抹粉,成為他們用完即棄的包裝花紙。沒有想到的是,現在這股浪潮會有機會回頭湧向我。坦白說,在當初答應這個演出邀請時,我並非覺得西九自由野毫無問題,正如德昌里的同伴一而再的提醒我反對東九和反對西九的道理和邏輯其實一樣,但因為這三位詩人的陣容實在難以抗拒,並且因為我沒有過參與這種實際上是被規劃了的文化活動的經驗,所以我當時無法具體說明東九與西九之間的連結為何,也就似乎找不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以至其他表演者退出的理由;可是經過昨天下午去排練之後我的體會是:我差點就「自殺」了,我在觀塘拼了命的、被捕也在所不惜的去叫人不要「自殺」,卻差點在自己毫不熟悉的西九海濱接受死神的引誘而去「自殺」了。雖然會覺得對各位抱歉,因為會造成大家的麻煩,但更抱歉的是我必須坦誠地說,就算跟三位合作演出的機會是多麼難得也好,到了現在也不足以成為我可以說服自己在自由野演出的理由了,因為如果我在這個時候自打嘴巴的話,那麼我為了對抗「起動九龍東」而被捕都是虛假的;我更不想自打德昌里的嘴巴,因為所有認識Deni跟衍仁這兩個名字的人,也必然認識德昌里,因為我跟衍仁就是無法完全跟德昌里分割開的、叫做「德昌里」的這個共同體的一份子,而我不能妄顧我們的共識和原則。
其實,到了如此緊急的關頭才作出這樣重大的決定,也是因為我本來很期待亦很珍惜跟三位合作的機會,我才需要如此的掙扎至最後一分一秒,特別是經過昨天跟飲江叔叔和羅貴祥教授排練之後,因為我聽得見我們合作演出的效果非常好,我知道我們的演出將會很好,即便是我低著頭彈吉他的時候,我也聽得見站在前方觀賞的人有多麼讚嘆;站在一個音樂人、表演者的角度,我會很想要在人前做這個演出,然而當我想像一個最理想的表演的情景時,地點並不是西九海濱長廊,背景並不是自由野,因為正如我上文所言,這個地方並不親近人,一個聲稱自由卻須要人登記個人資料才可以得到批准進入的地方也根本不是真正的自由;我所想像的最理想的情景,是表演的不必申請,看表演的不必登記、不必人手一票,演出的時候不必區分出台上台下的距離,不必趕時間,不必跟著大會訂定的Rundown,不必趁著大時大節、隨時都可以--所有參與者,做表演的、看表演的,都可以自行協調,來去自如,而這並不是虛妄,這是已經出現了的、已經存在的,例如是由band仔自發舉辦的「游擊」音樂會(註4)。所以,我已經在寫給三位詩人的信裡誠邀他們一起另擇良晨吉日,在一個真正自由自在的地方,做一個真正親近人的詩與音樂的演出;而在此我也想邀請所有原本打算明天下午來看這個表演的各方友好,在某一天我們辦到這個演出的時候來互相親近,懇請大家密切留意。
謹此鄭重聲明,我 Deni Cheng 將會退出是次「文字.自由野」之《粵語就是詩》的演出。(註5)
Deni Cheng
14/12/2013
附註:
(1)德昌里2號3號舖 Facebook 專頁
(2)《活你老闆,買起文化》
《吽吽吽到發生—初三初四"多霉體派對"後記》
(3)《「小心文創推土機!」— 杯葛起動九龍東X深港建築雙城雙年展聲明合集》
(4)「游擊就是永不申請便舉行演出。Fuck applications!」Facebook 專頁
(5)由於時間倉卒,這次事宜已首先於今晨以電郵方式通知游靜教授和羅貴祥教授及有關單位,由於飲江叔叔沒有電郵,我亦已經透過電話跟他交代;這篇公開聲明由我自己寫給三位詩人的書信修改而成,內容或有細微分別,但大意上相同。
(圖為編輯所加,取自West Kowloon Cultural District 藝游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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