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編輯所加,寧夏夜市,取自臺北旅遊網)
在台灣的生活,對我來說很珍貴。我是交流生,理論上的停留時間不過短短一學期,讓我自己難過的同時,這個消息也降低了台灣人對我可教化性的期望,好像和我交往的價值不那麼大;生活成本也很高,生活、旅行支出,和在內地上大學不能相提並論。時間和金錢固然會限制一個人能力的發揮,但也能約束一個人形成自覺自律的生活。只要努力發掘在地的獨特文化,台灣的珍貴之處就不再止於物化層面了。
一
有香港的同學來過台大上暑期班,讓我對台灣的城鄉景觀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沒去過香港,但就算和長三角的城市比起來,台北也沒有什麼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只有滿街轟隆的機車馬達嚷嚷著告訴你,喂,你到台灣啰。在城市的任何一角都可以看到101大樓的尖頂,沒有任何建築可以遮擋住它,這座修建時還是世界第一的高樓,金雞獨立地俯瞰它旁邊的富人區,而幾乎所有慕名而來的觀光客,都覺得它好像沒有高到哪里去。
台灣同學告訴我,其實你可以用雙腳慢慢把台北走完,只要有時間,我倒是很樂意這麼做,因為我的二手自行車和同學教授的一樣飽經摧殘,我寧可走路;也因為路邊沒有一個垃圾桶,台北的街道還是很整潔乾淨。這時候,那些牆上掛滿補習班廣告的老舊大樓,那些開了很多年的古典款式的豐田車(就是八十年代警匪片裏那種扁扁的樣子),那些種下去很久慢慢變得很高的椰子樹,那些日本人蓋好留下的精緻建築,都成為了這座城市美好的風景。記得一個城鄉規劃師說過,好的城市是能夠讓人步行的城市,而台北就是這樣一座好的城市。
和台灣朋友約好吃飯,常常去學校旁邊的溫州街。馬路被隔在外面,街上盡是文藝小資的店面。下雨的時候,吃飽牛排意面,撐傘走在潮濕的空氣裏,人生的樂趣不過如此了。水源市場附近的小小夜市,各路鄉民使出渾身解數,集全部智慧於他們的雞排餛飩煎包、奶茶酸梅黑糖、鳳梨香蕉芭樂。台灣的水果和大米最讓我感動,那種亞熱帶作物裏特有的純淨味道,是在大陸的農藥和化肥蔓延以前遙遠的記憶。一位河南籍教授曾向我們回憶他小時候在鄭州吃到過的大米:半透明有天堂般的感覺——大概可以形容我對台灣農產品之初體驗。
台灣的水質極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概台灣同學溫柔和順的性格也於此有關,我也常感到島民們做事的細緻考究。每個店家做賣給顧客吃的東西的時候都很用心,我也很識趣地儘量不要浪費。把錢遞到他們手裏,總得到低頭一句極其謙恭的"謝謝你喔",剛開始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在台大面店吃午飯,就算是鬧哄哄的時候人滿為患,店員也不會忘記把你的點單反過來合在桌上,大概是怕你吃的時候瞥見自己的帳單,產生被討賬的感覺。有次在台灣民主論壇的起源紫藤廬聽沙龍,大家都是盤腿坐在墊子上,前面一個男人起身上廁所把自己的筆弄到一邊去了,旁邊一個小孩就輕輕把它歸位。雖然我不否認這是南方性格裏天生的細緻,也不會強求北方爺們兒都這麼謹小慎微,但是在對岸,從南到北,沒有人會對陌生人保持如此天然的關懷。
二
只要起得早或者碰到上午有空,我都會騎車一陣去汀州路上的一家早餐店。從小我的脾胃見過的世面少,漢堡三明治總讓我消化不良,還是依賴豆漿油條小籠包這樣的中式早點,這一點連早餐店老闆都評價我過時得不像今天的年輕人。老闆三十出頭,却像個剛創業的畢業生,每次都穿著早餐師傅的圍裙戴著帽子,熱情洋溢地招呼客人早安。去過幾次我們便熟識了,報章雜誌上的社會新聞經過他的詮釋,才在巷弄人家之中活生生起來,他也驚異於我對台灣社會的興趣之高,也來看棒球罵核四參加同志遊行。我起的晚去的晚,店里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聊聊俗世人生的飲食男女,哈哈笑起來就肆無忌憚。有一天他說台灣人看棒球激動成這樣,也很可悲,國際上總是被中國打壓沒什麼地位,好不容易有點民族自豪感,一輸球就搞得那麼過分。說中國這樣整天用飛彈對著也不會有人服氣啊。我突然為自己的國家感到羞恥:不能用體制優勢和文化實力服人的政府,而一味靠蠻橫之力爭得一時之強,是不夠愛惜人民的。雖然台灣也有媒體的責任,但大陸在宣傳台灣人民是自己同胞的同時,卻讓他們沒有安全感,不免自相矛盾。而陸生、陸配在台灣遭到的一些不友善,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行為的惡果——而政府的失誤不應該留給老百姓去承擔。
在台灣,你沒有辦法逃避政治。我一向對此憊懶,卻一再捲入漩渦之中。學校開迎新介紹會,我們就遭遇和歐美交換生不一樣的規格待遇,才發現以前把台灣當自己領土都是一廂情願。大多數台灣青年心目中的中國大陸,已經變成歷史課本裏遙遠的想像,國軍老兵和詩人筆下的那一縷鄉愁,已變成青煙,不復飄蕩在那灣淺淺的海峽之上。當我說起家鄉一切,他們會覺得我是從書裏走出來的一樣。有時,我把台灣和香港問題並列討論,他們會不高興,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和西藏更有共同點。其中的邏輯我尚未能理順,但也從不強求他們對中國的認同。國籍無非是一本護照,不用和愛國或者叛國這樣沉重的字眼聯繫在一起。我才到台灣一月有餘,便喜歡這片土地,那台灣人對自己的土地有怎樣的感情,便可以理解了。土地在哪里,家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從來不刻意學台灣人講話,因為我的南方普通話已經夠不標準了,一開口說話就亮明身份,我也不介意。我也不會改變書寫習慣,刻意操練繁體字——漢字簡化是歷史發展的趨勢,我的書法基礎和專業訓練足夠我認讀不同寫法的漢字,很多簡化字取材於草書,記錄筆記很快很方便。至於文學傳統有沒有破壞,修行還是在於個人。方塊漢字是中國人最偉大的發明,我愛它正如我愛我的家鄉和家人。融入台灣社會生活並不需要外表的台灣化,是內裏的價值認同。而我的身份,像周夢蝶老先生曾說的,畢竟是這裏的客人呐!
三
我沒有太多機會參加社團學生會和同學們social,認識同學只有在課堂。思儀(化名,以下皆同)一周有三門課和我一起上,又在一個討論組,她是我唯一的異性朋友。中午下課正好吃飯,她就帶我去便宜又好吃的大一女生食堂,把點的一碗面全都吃完了,連湯都喝完了,還有點責備我飯要得太多最後吃不完了,在大陸經濟發達的地區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女孩了,她的純樸讓我很感動。她讀書很用功,反正比我用功得多,每次筆記都記得很全,材料都能看完,討論時還會發表一些真知灼見。從師大轉學考進台大,她很珍惜學習的機會,我才發現我不是唯一一個選滿25個學分的人。她打扮不是很時髦前衛那種,但很有自己的風韻氣質,看著很舒服,台灣很多女生都是這樣的感覺。當知道她有男朋友時,我還是略覺遺憾,雖然我也有女朋友,但男女初識中,男生還是會比較晚想起來自己有女友這件事。北方同學說台灣女孩說話太嗲,我覺得還好,反正我們江南的女孩都差不多都從偶像劇裏學了一口台腔。
淨源和志穎是我在傅教授哲學課上認識的朋友,他們都是台大哲學系的理想青年。淨源是"深藍陣營",總是用哲學家的雄辯解釋他的祖國統一大業,指出台獨言論中的自相矛盾之處。志穎則默默抗議他不代表台灣人民的意見。他們一講起宗教的教義演變派系分裂就忘乎所以,又時常表達對台灣盛行邪教的不齒。他們大略知道大陸佛教沒有那麼多門派,只是比較商業化,但當我告訴他們杭州還有個高僧被追查出是一個殺人犯隱匿的事情時,還是頗為震驚。和台大的男生聊天很愉快,因為他們很純粹專注於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些東西自由而無用,是一個頂尖大學必不可少的元素,而不是開口閉口一些老成的經世致用之學、動著拿獎考證的心思,讓人覺得世故。和中國不一樣,在婚姻關係中沒有人逼迫他們一定要拿出一棟房子,在事業發展上沒有人告訴他們畢業只能出國考研。雖然台灣對學歷的要求更高,就業的壓力更大,但相對健康的社會機制容許年輕人保有自己的想法,男女關係不致於變得庸俗畸形。雖然我也是自由而無用的那種,卻沒有那麼好的條件。
在餐廳、教室或者校園的其他角落,我常常會聽一聽陌生同學之間的對話。有時他們計算著一月怎樣節約開支,中午就吃一個早上帶去的飯團,省下錢來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看一些話劇或者Live house裏的演出,我很喜歡他們會打算自己的生活。有時他們策劃籌辦各種體育比賽文藝晚會,其用心之極會讓同樣經常參加演出的我自愧不如。不能體驗台大的社團活動確實有點可惜,因為在一起玩的時候,我不會感覺到什麼大陸和台灣的不同,那些煩人的政治也離我遠遠的。
有一次中國近代史下課,我在問老師問題的時候順便解釋了幾句中國現狀,好像也沒有他們媒體一貫宣傳的和他們腦海中想像的那麼一無是處,民主改革是歷史大勢,政權最終會開放,未來是中產階級的。這位耶魯博士很嚴肅地說我是典型的年輕一代自由派,只看到了表像而已,必須把握歷史發展中的關鍵問題。誰知道呢?但是香港的自由日益被控制破壞,台灣的自由就日益珍貴,這倒是是個關鍵問題。
華人社會的通病,中華文化的糟粕和人內心的軟弱,這一切都在台灣存在。地下通道裏有高唱鮑勃·迪倫的吉他手,也有暴露自己傷殘肢體的乞丐;大街上開著進口跑車的比比皆是,路邊卻站著整天靠舉房產廣告牌為生的老人。我不懂什麼民粹問題,但知道人類財富的兩極分化,社會階層的對立鬥爭,總是那麼難以避免。要追求幸福的生活,在哪里努力都一樣。
但此時此刻我正在台灣,日據時代的總統府,下雨天的溫州街,好吃的食物熱情的店員,早餐店老闆和我親愛的同學老師,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珍貴。學歷史讓人懂得,現在懷念的東西都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而正在發生一切,都會成為將來的回憶——因而我們要倍加珍惜現在。往後我想起這段時光,大概會想起在這座島嶼上,"太陽強烈,水波溫柔,泥土高濺,撲打面頰——人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活在珍貴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