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梓誦
提起歌詞,多數人自會想起林夕。中大一年一度的博群書節,邀得詞人林夕先生演講,主題為「詞人的書單」。講座於昨晚(十月三十一日)七時開講,五時已開始有人在場外等候,一等兩個小時,只為佔一個比較近的位置,近距離聽林夕先生的演講。
講題雖是「詞人的書單」,林夕先生卻一開始就表明,是次講座並不打算分享一張書單,畢竟各人興趣不同,只想以書本作為例子,談談自己讀書的方法和心得。當然,他仍是列舉了好一些書目,淺述自己的閱讀簡史:他自小三、小四開始讀課外書,到中一、中二認真投入,當時第一本讀的就是《三國演義》;到了中四左右,對填詞漸漸有了興趣,讀古典的詩詞歌賦、還有當代的新詩,對填詞自有幫助,另外讀亦舒、張愛玲等的愛情小說,對寫情歌歌詞也助益不少。他說,人總不能人盡可夫地不斷戀愛,所以總得倚靠讀愛情故事,得到一些二手的戀愛經驗。他更提到,曾經有一段時間,可以跟朋友以張愛玲小說裡的對白交談。
大學時代,林夕主修翻譯和中文,自然會接觸到修辭學和語音學,但他表示,這些東西已經忘掉很久了,但忘記正正代表這些技巧與知識已消融在身體裡。至於填寫歌詞的工具書,他則提到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書中以碎片的方式解讀愛情,偶爾翻看也能得到靈感。除此以外,也會讀一些談創作理論的書籍,比如Edward de Bono的作品Simplicity和Six Thinking Hats,而為了讓歌詞能表達心中所想,更推而廣之感動別人,他也會讀一些政治人物的演講稿,還提到了李欣頻的《誠品副作用》,看一家書店用什麼方法說服讀者購買一本又一本的書。
羅列了一堆書本以後,他便說起自己讀書的心得與方法。
好些朋友到他家裡去,看見屋裡一列列的書架,便問:「這麼多書,你全都讀過了?」這條問題固然荒謬,他說家中藏書約五六千本,怎麼可能看得完?只是這又帶出了他買書的習慣,書本在他而言多是用以傍身的,所以遇著自己有興趣研究的範圍的書,他多會一下子買下整欄相關的書籍。這種習慣,與他的讀書方式正好配合,有時候他會從一本書出發,讀到好奇的事物,就再往其他書本伸延出去,他將之稱為「誅連九族串連法」。
有一段時間,他對中國的園林設計生了興趣,就不斷閱讀相關的書籍,看出庭園的擺設其實可上溯至易經中陰陽平衡的觀念,也因而悟到了「石無苔則無韻,花無蝶則無趣」的道理;原來一切只是對比和比例的問題,石頭雖硬,但單獨看則顯得單調,唯有柔軟的青苔才能襯出石頭的堅硬。後來,園博會找他填主題曲的歌詞,先前讀園林的書碰巧就有了用處。
林夕說到讀書的態度,他覺得人不該動輒就「拜讀」一本書,倒是提倡一種態度:「藐住讀」。時時保持警醒的態度,不盲目信服書中的內容,而是該處處刁難,抱著懷疑的心態步步為營。讀書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掌握某些藏於書中的概念,而是用以訓練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自行判斷,借書作為槓杆,將自己彈向更高的境界;假如讀著一些有理論性質的書,不妨自行將之延伸,先獨立思考,爾後再從書中尋找印證。他以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為例,倘有一天呂大樂推出了《五代香港人》,他會先透過對四代人的理論理解,加上對社會政經環境的分析,設想出第五代香港人的形象,之後再讀新作,看看呂大樂會如何應付同一個問題,這就是讓自己不會「讀死書」的好方法。
到了問答環節,林夕也慷慨地回答了很多問題。有同學問到,不少人認為林夕的歌詞較為難懂,他會否有任何特殊的處理?林夕說,不容易弄懂的東西不一定就是藝術,有可能只是他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晰,但沒有創作人會特地讓觀眾無法理解,只是有時作品本身的題材需要有一定的曖昧性,令聽者不能從中得出一個簡單直接的答案,而是可以留給聽者自行詮釋解讀。
一開初,他提到讀過一篇報導,說書展中黃之鋒的文集《我不是英雄》比起同場蔡子強的著作好賣,並訪問了一位九十後的讀者,該讀者則表示,因為黃之鋒與自己的年齡、圈子比較接近,容易有共鳴。林夕說,這不是有點悲涼嗎?如果讀者只停留於這種「有共鳴」的層次,只著意從書中找出自己已有的觀點,讓別人認同自己的想法,這只是一種沒有自信的表現,更與打手槍無異。
有同學就這一點追問,聽林夕寫的情歌,不也同樣是追求認同,也是一種打手槍的行為嗎?林夕答道,尋找共鳴的行徑是難以避免的,正如人總會有打手槍的時候,然而聽者不應只停留在打手槍的層次,只是想到「有同樣想法的世上不止我一人」。特別是歌詞、音樂這種載體,本就有情緒化的本質,關乎情緒的事,有時在放下前必先面對。
林夕講宗教修為,說到修為並不是靠研讀大量經書而提升的,也不只是要掌握某種知識、概念,而是應該在生活中面臨考驗、誘惑的時候,能實際做出相符的行為,達致「能知也能做」的境界。他提到一個一直縈繞的問題:一個人的怒氣可以如何處理呢?如何能不口出惡言,卻又能阻止惡事越惡?他引南傳法句經:「罪惡向愚人,如逆風揚塵。 」作惡者的所作所為,猶如逆風揚塵,終會自食其果,但他卻覺得,這並不代表你可以坐視不理隔岸觀火;在塵揚至惡人食塵之間,已有不少人因而受害了,在這些時候,與其容讓他繼續作惡,不如挺身,製造一個不讓這因果鏈繼續衍生的環境。
講座中,林夕旁徵博引,以大量的書籍作為槓杆,話語中亦見出他對時事、政治、經濟、社會、人生等問題的見解,早已超出一種單純介紹書本,以書單佐證自己的境界了,倒是指向一種人生在世的態度:要時刻思考,保有好奇心,腦袋不能停轉,不能因年歲漸長誤以為自己見識增長以致見障。他提到自己信奉「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有機會填國語歌詞的時候,曾經把整本國語辭典讀完,記住裡面一些比較生僻的字詞的讀法,才能運用於歌詞之中。
閱讀原是來自不可遏抑的好奇心,本就不應抱著功利的心態去閱讀,爾後一切因書而成就的機緣巧合,都是一場場意外。因閱讀之樂,環環綿延開去,才成就出這麼一個人。
林夕引黃仁宇的《中國大歷史》,提到人若有想像力,自能從一具兵馬俑中,看出背後工匠、官員、皇帝等等一連串的關聯,當中所下的苦工、謀略的應用、經濟的狀況都具現其上。若放於林夕身上,透過這一次交會,從書出發,我們也能從中洞窺林夕的構成。他在講座中提到的方法與心得,警誡我們讀書需要保有好奇心,以想像力延伸,訓練批判思維等等,雖算不上新穎,我們卻可從他的生命、他的話語、他的作品當中,真真切切地印證這種道理,感受他對人文的關懷,體會他「能知也能做」的層次。
流行曲雖總被批判,說市場充斥情歌,少有引發大眾思考社會人生問題的歌曲,然而,從林夕身上,我們卻可以看出深邃的思想與他的生命如此契合,並從歌詞的微言大義中折射出來。能讀能寫,可入可出,這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有血有肉絕不離地的讀書人。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