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員按著牆上發黃的鋪著薄薄灰塵的電掣,工廠大廈的鐵閘從四米的高處緩慢地落下,有節奏地發出卡嚓卡嚓的金屬撞擊的聲音。當鐵閘落在地上,聽到一聲悶響,低沉的,鬱悶的,在空氣中盪漾了兩三秒。四處,又回歸寂靜。
另一位保安員揪出一串籲匙,熟練地用右手食指及中指夾出其中一條,走近鐵閘,打開鐵閘中央的小門。小門高一百六十厘米,闊八十厘米,一般的成年人都要彎腰側身才可以進出。
蕭斯敏挽著手提包,提著小個黑色小盒,彎腰側身從外面鑽到裡面。
「小姐,去哪單位?」保管籲匙的保安員問。
「五樓C6。」她冷冷地說。
雖然一星期有四五晚她都會這樣鑽進來,但是保安員每一次都要她出示出身分證,記下資料,才讓她上樓,而她每一次都不情願地就範。
「客機壞了,要坐貨機。」另一位保安員說。
「謝謝。」她接過自己的身分證說。
她走到升降機大堂,兩台客用升降機都打開門,但關了燈,門外有一道簡陋的塑膠欄柵。她轉身,使勁地拉開貨機的第一道閘,再拉開更沉重的第二道閘,下腹傳來一陣痛,拉拉扯扯的那種痛。步進貨機,她再要吃力地關上那兩道閘。她軟弱地手按下「5」,貨機緩緩上升,聽見機械運行的聲音,在闊大的鐵籠裡亂竄。貨機停了,她抵著腹痛,重複剛才的動作,然後步向走廊深處。
工廠大廈剛剛換上LED燈,每隔兩米有一組小燈泡懸掛在天花板,在它們下面走過是一片滲白,走到它們中間是半明半暗。她走過五扇門,走到君郎管弦樂團的辦公室,打開門,燈光通明,她就知道倪君郎在裡面。
辦公室呈長方型,面積大約六百平方尺,近門口的一邊只放了六張椅,窗邊有一台鋼琴,還有兩張曲尺型辦公桌和兩台電腦。斯敏回到自己的座位,啟動電腦,然後掏出一粒必利痛,喝一口水嚥下。放下水杯,君郎的雙臂已經輕輕地環繞她的脖子,鼻子貼在她的後頸上,深深的抽一口她的氣味。
他的鼻息混雜煙草和紅紅酒的味道,是斯敏最討厭的。她撥開他的雙手,做了一個不耐煩的表情。
「你籌到錢沒有?」她問。
君郎沒有回答,繼續站在斯敏的背後。突然,他開始彈鋼琴,彈一台屬於斯敏卻只有他能夠彈奏的鋼琴。
鋼琴,是普通的直立式鋼琴。斯敏出生不久,媽媽就買了這台鋼琴。媽媽不會音樂,但是希望女兒學習音樂。四歲那年,媽媽找來了老師,每星期來家裡教她彈鋼琴。後來進了中學,她加入了學校的樂團;因為當時沒有足夠的長笛手,半推半就下她開始學習長笛。
君郎將手掌輕柔地放上黑白鍵,閉上雙眼,呼吸保持平和,然後,斯敏就聽見熟悉的旋律,是蕭邦的離別曲,一首她很喜歡很喜歡的歌。她也閉上雙眼,享受哀怨動人的旋律。
君郎繼續演奏,旋律卻靜止了。他的雙手繼續在琴鍵上跳躍、飛舞、旋轉,起初是柔和的,漸漸強而有力,卻不失溫柔。她依然閉上雙眼,頭靠在君郎的肩上,浪漫的音符依然在腦海中盤旋。
君郎彈奏的力量愈來愈大,令她的呼吸愈來愈重,情緒也漸趨激盪。受到音樂的催化,她也想演奏,要為君郎演奏。她輕按君郎的雙手,示意他停手,但他沒有。
「來吧。」他以命令的口吻說。
「我這幾天不方便。」
「怕甚麼?」
「才第一天,很多。」
「那你幫我。」他再次以命令的口吻說。
她不懂得拒絕,而君郎的雙手不斷在琴鍵上盤旋。於是,她站起來,轉身,打開小盒子,是一支拆開了的純銀長笛。她熟練地將頭管、胴管與尾管組合成長笛,然後擺好姿勢,準備為君郎演奏。
她用右手拇指托住長笛,其他手指放鬆並呈自然的圓型;左手手臂與手腕成直角,腕關節向內,手指也是放鬆,貼在笛身,成為另一個成自然的圓型。她輕閉雙唇,下唇靠在吹孔,然後用氣息將嘴唇衝開,衝開的嘴唇是橢圓的,而氣息通風嘴唇後會化成氣束。氣束吹到笛身的吹孔上,在吹孔的邊緣形成漩渦,奏出優美的音樂。
是蕭邦的夜曲。斯敏的笛聲溫柔、甜美、含蓄、委婉,像月色下的漣漪,綿綿地泛起柔和的光線。身體隨著旋律高低而擺動,像晚風中的垂柳,在銀白色的月光下搖曳。君郎坐在椅子上,後腦靠在椅背,雙眼微微張開,從上而下欣賞斯敏吹笛的姿勢,時而不自覺地發出感嘆的聲音。
短短的一首曲,只有五分鐘,一切在清澈的高音之中結束。她放下長笛,灌了一口水,又吐出來,再抽出兩張紙巾清潔雙唇,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懶洋洋地軟在椅子上,點起一根煙,深深地抽了一口,重重地呼出來。
灰煙裊裊,她的心情漸漸回復平靜。她打開窗,讓空氣流通,然後翻閱信件,又檢查樂團的帳目。沒有音樂,只有打鍵盤的聲音。斯敏計算了這個月樂團的支出與收入,皺著眉,慨嘆一聲,身旁的君郎卻睡著了。她輕輕拍打他,要跟他商量。
「喂。」她叫喚君郎,他沒有反應。
「倪君郎!」她再拍打他。
「怎麼了?」他半睡半醒地說。
「我們已經兩月沒交租金。」
「為甚麼不交租?」
「我們沒錢!」她焦慮地說。
「......」
「上個月的演奏會,總共虧損六萬四千多!」她愈來愈生氣。
「虧欠六萬四那麼多......」
「你不是說找到贊助嗎?」
「對了!」他如夢初醒,「上次何總答應了承擔演出的所有虧損。」
「誰是何總?為甚麼?」
「他是有錢人,喜歡音樂,特別是古典。他就是要支持我。」他突然眉飛色舞。
「那麼,錢何時有?」
「下星期六晚。」
「你去拿錢嗎?」
「那晚何總舉行晚宴,我們去表演,有酬金,同時拿取何總那六萬四千的贊助費。」
「我們?」
「我和你。」
「我沒有答應。」
「我代你答應了。」她一臉無奈,他則翻開記事簿。
「我選了舒伯特的《凋零與落花》,用小提琴和長笛合奏。」他說。
「嗯。」
「下星期六晚九月十八號,七點到達天際酒店,大概演奏三十分鐘。酬金每人一萬。」他看著記事簿說。
「哦。」
之後,君郎再次睡著了。
二
星期六傍晚,道路如平日一樣的擠塞,的士上的斯敏心急如焚。的士擺脫車龍,終於到達天際酒店,斯敏看看腕上那隻價值三萬元、只有出席盛宴才戴上的卡地亞手表,時間已經是六點五十七分。
的士停下,一位印度裔的酒店職員為他們打開車門。斯敏付了車資,就拿著小盒子下車,而君郎早就從另一面下車了。他穿了黑色的燕尾服,配上新買的白恤衫,皮鞋擦得發亮,頭髮還經過髮型師整理,與演奏會的衣著同樣的隆重。斯敏身穿一襲黑色絲質長裙,露出一雙修長的手臂,長髮束在後腦結成髻,戴上珍珠耳環和頸鍊,與左手手腕上的珍珠鍊配襯,左手則是那一隻卡地亞手表。
酒店大堂瑰麗明亮,呈橢圓形,地板由大理石砌成,伸延至牆壁,一直伸延到離地六米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中央鑲有一面咖啡色的鏡,鏡下懸著三盞水晶燈,每一盞由數萬顆水晶砌成圓形,折射出無數的迷幻的彩虹,再由咖啡色的鏡加倍色彩的變化。
君郎站在大堂中央,四處張望。斯敏站在他背後,等候他的指示,卻有些不耐煩。
「我們要去哪裡?宴會廳嗎?」她問。
「章小姐沒有告訴我。」章小姐是何總的秘書。「我打電話問她。」
君郎從口袋掏出手機,再找來記事簿,左翻右翻才找到章小姐的電話號碼。
「喂,你好。」電話傳來章小姐的聲音。
「章小姐,你好,我是倪君郎。」
「倪先生,對不起,今晚的宴會取消了。」
「那怎麼.....」
「不要緊,何總依然希望欣賞你們的表演,請你們到1818號房間表演。放心,何總不會讓你們白跑的,何總會發酬金給你們的。我已經和職員說好了,你的直接坐升降機上來就可以。」
「好吧,謝謝你。」
君郎掛了電話,然後就有一名女職員為他們引路。乘坐高速升降機,不消一分鐘就穿越了一百層。他們到達1818號房間,女職員按門鈴,開門的是章小姐。斯敏第一次見到章小姐,想像不到是一位年近二十的少女,雙眼明亮,身材高挑,皮膚晳白,是典型的北方姑娘。
他們進了房間,女職員在房外關門。在踏入房間的第一步,斯敏已經發現這是高級的房間,客廳寬闊,放了一張六人餐桌,桌上有白色骨瓷杯碟、純銀的餐具和燭台,還有三隻盛著紅酒的高腳水晶酒杯紅。隨著章小姐的腳步,他們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沙發旁邊是一整片落地玻璃,能夠俯瞰維多利亞港兩岸,海港城、文化中心、藝術館,對岸的香港大會堂及會展中心新翼,都在他們腳下。
「何總在洗手間,請你們等一下。你們上次演奏會的贊助金,以及今晚表演的酬金,我已經準備好。如果何總滿意你們今晚的表現,我就會將錢交給你。」章小姐說完,點著蠟燭,將房間光線調暗,然後就離開了房間。
「我覺得有些奇怪。」斯敏在君郎的耳邊說。
「別擔心,跟著我去做就可以。」君郎撫著她的手說。
五分鐘後,何總從洗手間走出來。他身上只有一襲白色的浴袍,腰間綁上結,腳上是酒店的紙拖鞋。
「倪先生,蕭小姐,晚上好。」他說,緩緩的速度,沉厚的聲線。
「何總,你好。」君郎站起來說。
「何總,你好。」斯敏也站起來說。
斯敏靦腆地看著何總,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面圓,眼小,臉色紅潤,頭髮三七分界,用髮膠緊緊地梳著。他拿了酒杯,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用遙控器進一步將燈光調暗,幾乎只剩下燭光。
「這房間不錯吧,一百一十八層的高空。我付了一年的租金,才三十萬港幣,一直期望煙花匯演的晚上。」何總說。
「農曆新年就可以看煙花了。」君郎回應。
「這樣的燈光你們可以演奏嗎?」何總問。
「可以。」君郎說。
「那開始吧。」
然後,斯敏拿出長笛,君郎拿出小提琴,是他的老師傳給他的那一部小提琴;產地是法國Mirecourt,人手製造,琴齡已有五十,價值不菲,而且非常珍貴,在規模較小的演奏會他也不會使用。兩人站到窗邊,背對維港,面向何總演奏。
音樂奏起,是舒伯特的《凋零與落花》序章。小提琴與長笛的聲音交織,配合搖曳的燭光,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但是,何總似乎心不在焉,燃點一根煙,放在煙灰缸上,一隻手在玩手機,另一隻手將紅酒灌入口。
序章之後,他們稍作停頓。何總突然在這時間說話。
「你們可以交換樂器表演嗎?」他以一貫的語氣問。
「蕭小姐一直鑽研長笛,不擅長小提琴,但我對長笛略懂一二。」君郎說。
「來,你為我吹奏吧。」
然後,君郎將小提琴及琴弓交給斯敏,自己則拿起她的長笛,繼續演奏。他踏前一步,靠近何總,她只好在幽暗之中發呆。
君郎舉起長笛,吹孔靠近嘴巴,笛聲再次奏起,但失去了小提琴的陪伴,氣氛截然不同。沒多久,何總解開腰間的結,張開雙腿,閉上雙眼,身體成大字形的卧在沙發上。然後,他向君郎招手,示意要他靠來。君郎再踏前兩步,距離何總只有一呎,繼續演奏。
在《凋零與落花》第三章的中間,何總睜開眼睛,看著君郎;他也留意到,頓時四目交投。何總輕拍自己的大腿,似乎意有所指。站著的君郎突然跪下,笛聲彷彿寧靜了,君郎卻不停地吹奏。斯敏驚訝地喊了一聲「君郎」,他舉起左手,向她表示沒有問題。她看著牆上君郎的影子在搖晃,她掩住嘴,眼淚寂寂地流下來,在下巴懸掛,反射出微黃的燭光。
何總用左手按著君郎的頭,再次閉上雙眼,沒有表情。然後,他命令君郎停止,向她招手。她愣著,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斯敏,過來吧。」君郎焦慮地向她說。
「嗯。」面對君郎,她只懂服從。
她流著淚拿著小提琴和琴弓,坐在何總的左邊,君郎則坐在右邊。何總命令君郎繼續吹奏,又命令她拉奏小提琴。不擅長小提琴的她勉強地奏起「卡農」,生疏的琴弓在弦上來來回回,難免發出刺耳的聲音。
她奏了一半,突然,何總粗暴地搶去琴弓,狠狠地砸向牆角,然後站起來,猛力將她推倒於沙發上,在下盤掏出另一把琴弓。驚慌的斯敏不知所措,向君郎求救,但是他沒有理會,稍稍地退到房間幽暗的一角。
何總那堅硬的琴弓在斯敏的小提琴上拉扯,沒有一點技巧,霸道、野蠻、猛烈、粗暴。音準差,音色更差,聲音尖銳,比磨刀的聲音更加刺耳。這些聲音,不是一首歌,而是一齣血腥電影,令人嘔心、痛心。君郎背著他們,閉上雙眼,深深呼吸;沒有阻止,也沒有錯愕,只有沉默。
琴弓來回的速度愈來愈快,力量也愈來愈強。小提琴在呼救,在尖叫,在嚎哭,在求饒。可是,一部小提琴哪有抵抗的力量呢?如一頭野獸的何總咆哮了,耗盡全身力氣瘋狂地衝擊小提琴,不只是琴弓在弦上發洩,甚至身體每一吋皮肉都不斷撞擊琴身、琴頸、琴頭和指板,小提琴瞬間已經遍體鱗傷。
最後,有一團白色的小火球從維港海面升起,在半空中暗淡,旋即爆炸。在震懾人心的爆炸聲之後,空中出現了銀白色的煙花,煙花的火光呈圓形向四周爆裂、擴散,劃出一行一行的白色的軌跡。白色在夜空中停留,凝聚,然後徐徐落下,散落在維多利亞港漆黑的海面上,彷彿沉沒於浩瀚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