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尤其是我們這個年紀, 願意去關心重要問題。他們只會說,別管了(never mind),算了吧。我們不是政治樂隊,而只是一群想玩音樂的人,但是,我們也不是那種什麼都不關心的人。在搖滾樂中已經沒有任何反叛。我希望地下音樂可以影響主流價值,並撼動年輕人,也許可以阻止一些人只是想成為賺錢律師。」
--- Kurt Cobain
當KurtCobain在遺書上寫下「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 away(要燃燒殆盡,而不要逐漸消逝)」時,他說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生命,也正是搖滾樂的本質。
而在搖滾史上,沒有人比Kurt Cobain在二十年前自我結束的那場死亡,更能殘酷地象徵搖滾樂的自我嘲諷了。
Cobain和Nirvana用一張專輯帶領龐克與地下音樂進行一場推翻主流的革命,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但隨之而來的是搖滾樂作為商業機器的吞噬力量,龐大的名利,和依附於其上的痛苦與掙扎(當然也有他個人身體病症和從小不愉快童年的個人悲劇),於是他在故事最高潮時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創造了另一個戲劇性的高潮。
Cobain的青春期是1980年的雷根時代,是美國歷史上一段充滿貪婪與謊言,被保守意識型態所支配,和嚴重社會不公平的時代。這甚至也是流行樂最膚淺的時代:MTV時代來臨,華麗的視覺、俊美的外表主導音樂,簡單電子樂和成人抒情曲大行其道。
另一個他與時代疏離的註腳是:Cobain說自己 「更接近於人性中的女性一面,而不是男性──或是美國文化中對男性文化的想像。」「只要看看啤酒廣告就知道我的意思。」而雷根時代正是美國文化中最雄性文化的體現,不論是他個人的硬漢形象,或是他們所追求的軍國主義(以進行冷戰的對抗)。
這樣一個蒼白而虛偽的時代,以及他個人的憂鬱青春,深化了他的憤怒與疏離,一如與他同時的其他的年輕人──到了九十年代,他們被稱為X世代。
但是Cobain也在時代的腐朽氣味中,看到一線光芒:七十年代末龐克革命之後的地下音樂。
他們原本就是一個西雅圖的地下樂隊,堅持著種種龐克的哲學。但沒人想到,1991年發行第二張專輯Never Mind,竟然獲得超級成功,甚至拿到排行榜冠軍,而被他們擠下冠軍的正是流行音樂之王Michael Jackson(Dangerous專輯)。這可能是流行音樂史上最重要的文化時刻,真正代表了歷史的翻頁。的確,Nirvana自此打開了一扇門,讓grunge成為新文化概念,讓獨立音樂擠入搖滾主流。
Nirvana吶喊出一整代青年的挫折、絕望與憤怒,而這些青年是八十年代以來主流成功價值的被拒斥者,是共和黨統治下保守體制的邊緣人。於是Cobain 成為一個不情願的代言人,一如Bob Dylan:「我只是我自己的代言人。只是剛巧有許多人對我想說的話有共同感受。我有時對此感到恐懼,因為我跟所有人一樣困惑。我對所有問題都沒有答案。我不想成為他媽的什麼代言人。」
但是,Cobain並不是虛無或是犬儒,更不是什麼都不在乎──這正是他們那張偉大專輯Nevermind的最大反諷。他說:
「沒有人,尤其是我們這個年紀, 願意去關心重要問題。他們只會說,別管了(never mind),算了吧。我們不是政治樂隊,而只是一群想玩音樂的人,但是,我們也不是那種什麼都不關心的人。在搖滾樂中已經沒有任何反叛。我希望地下音樂可以影響主流價值,並撼動年輕人,也許可以阻止一些人只是想成為賺錢律師。」
這段話說出一切重點。 Nirvana不是為了什麼政治和社會理念來玩音樂,但是他們有他們相信的價值,並希望透過音樂,或者藉由他們得到的名氣,來向這個世界說些話,證明這個被詛咒的世界有不一樣的可能。
但巨大成功帶給Cobain和其他樂隊成員無盡的折磨與掙扎。他們不斷在回答該如何抵抗名利對精神和尊嚴的腐化,該如何堅持他們曾經堅守的反叛信念。鼓手Dave Grohl說Cobain曾經寫一封信給他:「別擔心,這個名聲與虛榮的事情總會過去,而希望我們會如同Pixies和Sonic Youth那樣。」
在專輯大賣之前,Nirvana的第一個大轉折就是從獨立廠牌Sub Pop 轉向主流唱片公司Geffen Records。 Cobain說,也許「我應該感到罪惡,應該根據老龐克精神來拒絕一切商業,堅持活在我自己的小小世界,不要對任何人產生影響──除了原本就了解我在抱怨什麼的人。但那只是對教徒說教。」因此,主流廠牌可以把他們的punk讓更多人聽到,是唯一讓他們不覺得罪惡的藉口。但多少人不是如此就把靈魂如浮士德般賣給了魔鬼?
又如被視為十分主流、商業的搖滾雜誌「滾石雜誌」要專訪他們時,他說,「滾石雜誌中有許多文章是我不同意的,但是我很感謝其中有許多政治文章。所以去攻擊一個你不是百分百反對的東西是很愚笨的。只有那裏有一線希望,你就應該支持他。」他們的策略是,穿著一件寫著以下文字的t-shirt來拍封面照片:「商業雜誌仍然很遜」(Corporate MagazinesStill Sucks)。
這一切都說明了KurtCobain和Nirvana難以逃脫的矛盾與自我諷刺。他們想要堅持龐克的獨立精神,卻又希望音樂有更大影響力;他們不喜歡MTV對音樂的影響,但歌曲 Smells Like a Teen Spirit就是MTV不斷播出而大獲成功(更不要說後來發行了一張大受歡迎的專輯MTV Unplugged);Nevermind專輯的超級成功可以是一個新世代另類青年對主流搖滾的反擊,卻也無疑是主流唱片公司的成功行銷結果。
他們想要不介意(nevermind),卻其實介意很多事情。
他們曾經嚴厲批評同樣來自西雅圖的grunge樂隊Pearl Jam只是支商業樂隊,但歷史卻證明,二十多年來Pearl Jam卻成為Nirvana當初所期待可以優雅而有尊嚴活到中年的樂隊,一支依然受人尊敬的獨立樂隊。(反而是鼓手Dave Grohl的後來樂隊Foo Fighters只是一支商業的搖滾樂隊。)
更諷刺的是,他們曾經有一首歌"I hate myself and I want to die",Cobain說這只是一句玩笑,一種諷刺,諷刺那種什麼都不滿足的人。但他知道大家可能不懂,可能會太認真,所以後來在專輯中把這首歌拿掉。
但最後他卻真的被這個諷刺殺死了。
而Cobain和Nirvana的矛盾與自我諷刺,不正是搖滾明星與搖滾樂的永恆宿命?
二十年,KurtCobain用死亡了決定不與魔鬼繼續交易,但一代代搖滾與龐克青年們仍須繼續單挑搖滾樂世界的各種誘惑與疑惑,尋找自己的答案。
(本文發表於五月號Bark,文章名字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