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5日星期三

香港獨立媒體: 《斬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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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二王》
Feb 5th 2014, 03:19, by 秋盈

感謝西九文化管理局的邀請,農曆新年前在西九大戲棚看了傳統排場粵劇《斬二王》

其實二十年前已看過「粵劇之家」搬演此劇,當時稱作《醉斬二王》。不過當年開始看戲沒多久,加上少不更事,除故事外,啥也看不懂,更看不出甚麼好處來。所以如今只記得劇名,表演內容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難得今年有機會重看,自然要抖擻十二分精神。

據介紹,《斬二王》原為清代「江湖十八本」之一,以官話【註】演唱,情節簡單,人物鮮明,連時代背景也沒有,就像寓言或童話一般,但卻沒有甚麼道德說教的意味,反覺觀照人情世態甚為深刻。話說很久以前,勇士張忠(羅家英飾)投軍報國,奉命剿除綠林豪傑鄺瑞龍(龍貫天飾)。兩人對陣後惺惺相惜,結為兄弟,同向朝廷覆命。太子司馬揚(新劍郎飾)深敬兩人勇毅,再結交為異姓兄弟。三人中以司馬揚居長,鄺瑞龍次之,張忠最幼。司馬揚即位後沉溺酒色,鄺瑞龍犯顏直諫,混亂間手持先王御賜的黃金鐧誤傷司馬揚,被他醉中怒判斬首。鄺瑞龍遺孀張氏(王超群飾)與張忠聞訊,悲憤不已,興師問罪,兵臨城下。司馬揚深悔其禍,誅殺西宮娘娘(陳嘉鳴飾)與國舅(梁煒康飾),並承諾痛改前非,他日傳位予鄺瑞龍之子,以息眾怒。曾見網上有人說司馬揚能與鄺瑞龍、張忠可以同患難,不能共富貴,令他想起電影《投名狀》云云,雖然兩劇難以直接比較,見解亦算精闢。事實上,結局時司馬揚屢問自己酒醉時誰人在場、為甚麼不諫止他誤斬義弟,接著逐一藉故誅殺國舅和西宮娘娘,又把佯不知情、明哲保身的軍師(溫玉瑜飾)驅擯,盡見在上位者諉過於人、不肯反省的軟弱、自私與殘暴,令人頗有感觸。

論劇情,此劇尚算流暢、紮實,雖不免犯駁或堆砌之處,猶幸不算太嚴重。例如結局前張忠為嫂嫂向義兄傳話那一大段唸白略嫌重複,演來稍覺累贅,文字上或可再精簡些,以保持緊湊的氣氛。至於較嚴重的破綻,則在鄺瑞龍之妻張氏身上。故事開始時,鄺氏夫婦因遭陷害而失散,鄺瑞龍落草為寇,張氏則走投無路,欲自縊,幸為張忠所救,結為兄妹。觀眾不免以為張氏是三步不出閨門的弱質女流。後來鄺瑞龍與張忠結拜,隨他回家,驚見妻子在堂,以為她失節改嫁,與義弟遽起紛爭,張氏欲勸不果,只落得被兩個大男人推來擋去、跪地搖水髮呼冤的份兒,仍是一副無能為力、百辭莫辯的尷尬模樣。誰料她得悉夫婿被斬後興兵伐罪,弓馬嫻熟、英姿煥發,儼然穆桂英之儔,著實令人吃了一驚──如果她早練就一身本事,當日何必自尋短見?勸架的時候為甚麼不露一手?看將下去,我當然明白這是為了讓旦角有更多表演上乘功架的機會,但以戲論戲,似乎不應為了表演效果,而犧牲了故事和人物須合情合理的基本原則。看來張氏這個人物和故事支線,還可以再琢磨一下。

不過,《斬二王》始終是注重演技的傳統劇目,為了製造機會表演功架而堆砌情節,尚可理解。喜見眾位老倌悉力以赴,連唱帶做四小時,戲味盎然,無甚冷場;配合鏗鏘有力、澎湃激昂的鑼鼓,看得人血脈賁張,確是一場難得的好戲,盡顯傳統粵劇豪邁粗獷的風格,以及唱、做繁重,表演元素豐富多采的特色。

戲曲表演的基本技巧是唱、唸、做、打,「做」和「打」均是動作,但動作的幅度、方向、應用方法等均有一定的方圓規矩,猶如拳腳功夫的一招一式,所以稱作「程式」。把多項表演程式按照某種規則組合起來,以表達戲裡人物的某種心情或處境,則稱為「排場」,就像拳法的套路。以我有限的見識,《斬二王》好像每一折均至少有一套排場。雖然我不知道那些叫甚麼名堂,但從動作左右對稱,或兩人輪流做同一套動作看來,加上節奏獨特的鑼鼓,隱約可感受到那是一套特定的表演程序,不是隨意組合的零散招式。例如前文提到鄺瑞龍誤會妻子張氏失貞,與張忠大打出手,兩人分開之後做了幾個動作,先後跟張氏對望幾次,再輪流單腿站立,不停作原地三百六十度轉身。張氏則雙膝跪地,一邊繞著丈夫和義兄圈轉,一邊搖著水髮,明顯是為了表達兩個男人焦躁難決,張氏無計可施、不知所措的心境。又如鄺瑞龍被斬後,相信為了讓張氏有足夠時間換上戎裝,安排了一段乳娘(鄭詠梅飾)替張氏備馬的功架表演──從馬廐拉出馬匹開始,依次裝上馬鞍、障泥、馬鐙、轡銜、韁繩、搖鈴等,逐一繫穩裝備,檢查一遍後,再刷鬃毛、安撫馬兒,拉牠到指定地點等候張氏,自己則持鞭侍立。整套動作長約十多分鐘,完全沒有曲子,也沒有唸白,只得音樂伴奏。臺上既沒馬匹,也沒有馬鞍、轡頭等裝備,只得乳娘備馬完畢後拿著的一條馬鞭,但所有凌空虛擬的動作均讓人看得明白如畫,舉手投足之間也不失美感和勁力,盡顯戲曲表演寫意傳神的精髓。

然而,戲曲表演的最高境界,不在於把程式和排場做得多麼精準、完美,而在於能否從連串動作中,讓觀眾感受到劇中人物的處境和心情,與他們同甘共苦、憂戚相關。倘若脫離了劇情和人物,動作難度再高、形態做得再優美,也不過是一段雜耍而已。《斬二王》各位老倌盡心盡力的演出,七情上面、震撼人心,表演程式和排場雖然繁複,卻絲毫沒有賣弄功夫、為演而演的生硬粗澀,反覺是人物在其時其地真情流露,給後學、給觀眾充分展現了傳統戲曲的精義和魅力,實在非常難得。

因為是注重表演功架的傳統排場戲,《斬二王》在製作上非常簡樸,擺設以一桌兩椅為主,連張氏駐紮的軍營和司馬揚登高觀戰的城樓,也是由兩組一桌兩椅疊成的,只有在金鑾殿才加上了設計較精致的龍椅、龍案。陳設儘管簡單,但看去一點也不鄙陋,更令觀眾把注意力集中於表演細節上。這與早前看精雕細琢、美不勝收的《再世紅梅記》是極大的對比──一個傳統,一個現代;一個粗獷,一個典雅,代表著香港粵劇不同的面貌。我無意評定孰優孰劣,只盼兩者可以並存,互相借鏡,延續這門傳統藝術的生命力。

在日常生活中,總免不了各種各樣的妥協與調和;在藝術上,我還是支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反對不加思索的模仿與抄襲,把藝術園地應有的奼紫嫣紅,逐漸變成一抹暮氣沉沉的蚊血。如今見識過傳統粵劇樸實無華的真正魅力,更確信這是粵劇的根源與心魂所在,應該善加珍惜和發揚。有人曾建議戲曲應該「精致化」,以適應現代社會和觀眾的要求,敢問何謂「精致」?如果說的是技藝更精準細膩、曲詞更精煉、劇本內容更契合人性、人情,使觀眾更容易產生共鳴,或如羅懷臻教授說的「承載時代精神」,我自然是贊成的。但若說「精致」是指製作上金碧輝煌,務以華服美景作招徠,則恕我不敢苟同。當年石崇與王愷競富,尚且難以為繼;如今已成小眾娛樂的粵劇,若在製作上不計成本爭妍鬥麗,又可以維持多久?何況所謂「看戲」,戲文和表演技巧應為主菜,其餘技術細節俱屬次要。倘若看戲只留心誰漂亮、誰帥氣,服飾和布景是否瑰麗,或者不問劇情和人物,只知演員「生鬼」詼諧便叫好,對舞臺上下、對戲曲本身,也不是甚麼好事。

如何讓傳統適應現代、讓現代包容傳統,自清末民初以來,一直是戲曲界念茲在茲的命題,但我深信這不只是臺前幕後要關心和努力的事,臺下的觀眾也有一份開放胸襟、嚴加鞭策的責任。一臺好戲,總要有個臺上臺下才成事;倘若臺下不懂欣賞,臺上再努力也是徒然。尤其是香港這個市場主導的社會,觀眾買不買票,就是一股無可抵擋的賞善罰惡力量,直接反映觀眾的藝術品味和鑑賞能力,也足以左右臺上的表演方式和藝術取向。觀眾能否善用手上這枚「賞善罰惡令」,與臺上一起力求進步,我且拭目以待。

承蒙西九文化區管理局提供《斬二王》劇照,謹此鳴謝。謝幕及西九大戲棚的照片則由作者自行拍攝。

【註】當時各省籍臣民溝通的共同語言,猶如今天的普通話,但語音自然大有分別。

附錄:《斬二王》演出劇照

原文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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