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短篇小說] :抗暴之城
(註:本故事並無刻意影射「林慧思老師事件」。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一九六九年。中國。
是年,中國正值多事之秋。文革之聲,漫延全國。
若從天空俯瞰,可見大地上一片鮮紅,皆因百姓正在街上載歌載舞。他們一邊緊握著<<毛語錄>>,一邊跳著「忠字舞」,以示對毛主席的讚美和絕對忠誠。
已經九個月了。
九個月內再沒有聽過異見聲音,彷彿因著毛主席的帶領,人民生活安定。所有人的腦子裡,只想著如何把毛主席的批示落實,反思每天有什麼「思想收獲」,好在晚上在毛主席的像前匯報。
這些年,人民心中只有毛主席: 他是聖人,領袖,舵手,是神!生活起居都要以他為先。只要在做工前,先背誦他的語錄,便會精神爽利,如虎添翼。
假若累了.....錯,根本不會累!有紅太陽在照耀著,全身充滿力量!
......
以上就是普遍民眾的想法.......但在實際生活,卻是另一回事......
林思語,在文革前是一名女教師,在村裡的一間小學教中文。家中有父親,母親和丈夫。雖然生活清貧,但清茶淡飯,無慾無求,日子總過得去。
文革後,經黨友介紹,她被領導安排在印刷廠裡,負責<<毛澤東文選>>的校對工作。工作非常刻板!因<<文選>>的內容由黨指定,不能改動片言隻語。所以每天只需檢查<<文選>>中有否文字遺漏,或印刷出現問題。
<<文選>>在當時是繼<<毛語錄>>外,被稱為「東方聖經」。絕不能有絲毫遺漏,要保持完美。
每天早上,她從家中步行回工廠,經過幾條走廊和大街。不時聽到街上有紅衛兵高聲疾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若碰到批鬥大會,就會更熱鬧。
紅衛兵往往把被批者,以「噴氣式」押到街上。即是兩名大漢各站在被批者的背後,強行把他的頭按下,再各自抓緊他的胳膊,使之高舉。因形狀像噴射機而得名。
被批者頸上掛著一塊寫上罪狀的木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頭上戴上一頂高帽子,亦寫上同樣罪狀。其他市民爭相看熱鬧,但在這段時間,已經見怪不怪。
在批鬥的過程中,紅衛兵會大聲質問他:「你是不是反革命?」通常被批者都不容答辯。即使是說一句話,都只會換來更大的打罵。有時被批者會被打得頭破血流,甚至奄奄一息。但這種暴力,並沒有得到停止,反而愈來愈多,好像得到准許。而百姓們眼見暴力發生,為了自保,亦不敢作聲。
「又在批鬥?」站在林思語身旁的女子道。
林思語看見是舊同事羅四妹,也同被安排在印刷廠工作的。她心裡稍安,道:「對!今個星期第十二宗了。」
羅四妹道:「你還數算著,我已經不理了。」
「不知犯了何罪?」
「會有什麼?不就是反革命吧!」
林思語心裡納悶。
「反革命都是罪嗎?」
看著滿面鮮血的被批者,林思語回憶起小時候的一段往事:
當年她仍是小孩,中日戰爭則剛完結,全國百廢待興,但不久又開始內戰。
她年紀還小,對戰事沒有深印象,只記得隨父母東奔西走,逃避戰火。
某年,她們暫住在一名外國牧師的家裡。那名牧師叫「戴彼得」,父親形容他是「紅鬚綠眼」,但在林思語的印象中,他的眼睛像綠寶石,會發光。
她們住上差不多一個月。每一晚,牧師都會對她說故事。
其中,那個「撒瑪利亞人」的故事,仍深深印在腦海裡。
「從前,有一個人叫耶穌,他說了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個人從一個城市去另一個城市,途中被強盜打劫。他們搶走他所有的東西,還把他打個半死。後來,第一個人行過,看見那人,什麼也不做,就離開了。之後,再有一個撒瑪利亞人行過,看見那人,就動了慈心,幫他包裹好傷口,扶他騎上自己的馬,帶到客店裡照顧他。第二天拿錢交給店主,說:你幫我照顧他,所有的費用,我回來給你。」
「第二個人好好哦!」小林思語道。
「對呀!所以面對有困難的人,我們要幫助他,不能坐視不理。」
後來,牧師解釋,他亦因著這個宗旨來中國傳道。
這個故事印在林思語的腦海裡,久久不能忘。她長大後當教師,都是本著這個理念,希望教導學生要幫助別人,把信念代代相傳。
「走吧!沒什麼好看。」羅四妹道。
林思語看到被批鬥者已經被打到半死了,心有不忍。只嘆在大時代裡,你只是一粒微塵,有何法子?
回到廠裡,她心裡仍未平復。眼前的<<文選>>,排列整齊,正準備她來校對。但她知道,這數個月來目睹的慘況,全是這本<<文選>>的原作者製造出來。她知道誰是正,誰是邪,也曾幻想過丟下工作,站出來發聲,令人群醒覺。可惜想到家中的父母和丈夫,總是提不起勁,害怕她的舉動會令家人受苦。
這些年,連說話都不能隨心。
工廠裡的鬧鐘響起,表示工作時間完結,但並不是可立即下班。
林思語與其他工人,每三十人分成一組,來到一間工作室。領頭人指示她們站著,面向掛在牆上的毛澤東畫像。
「又到匯報時間!」這是例行公事之一,每天必須完成,否則將帶來麻煩。
「願偉大的領袖,」領頭人叫著。
「願偉大的領袖,」其他人跟著大叫。
「偉大的導師,」
「偉大的導師,」
「偉大的統帥,」
「偉大的統帥,」
「偉大的舵手,」
「偉大的舵手,」
「偉大的毛主席萬壽無疆!」領頭人愈說愈激昂。
「偉大的毛主席萬壽無疆!」其他工人本能地重複他的話。
「你們在偉大的毛主席面前,說說今天在思想上有什麼得著?」領頭人指著一名工人說,「你先說。」
「好!今天做工時,看到書頁上面的毛主席照片,覺得心裡火熱,整個人投入毛主席和黨的愛裡,內心覺得非常溫暖。我愛毛主席!我愛黨!」
「非常好!我們得到黨的照顧,他就如同太陽一樣,溫暖我心。」他又指向另一人,「你!」
「毛主席萬歲......」
林思語並沒有用心聽其他人發言,因為他們說的話都是千篇一律,不是「毛主席溫暖我」,就是「我愛黨,多謝黨照顧。」之類的空話。全不是出自真心的。
經過兩小時的匯報會後,終於可回家了。她真想快點回去,至少在家人面前,可以做回自己。
在回家的路上,雖然己經是夜深,四周漆黑,但仍隱約見到今早批鬥會時留下的血漬。
「不知哪人如何?」
接近村口,林思語看到一片火光,又傳來一陣歡呼聲。她快步上前看過究竟,原來是某黨代表來到村裡「體察民情」,村民為他舉辦一個歡迎會。包括林思語的母親在內,正跳著「忠字舞」,而男的正高聲唱著「東方紅」。
林思語問一名村民:「今晚黨代表來嗎?為何沒有通知?」
「很早已經通知了,你忘記了吧!」
「可能我真的忘記了。」
「但也無大礙,因為他剛才說,黨領導三日後會來這裡!太興奮了!到時要全村人熱烈歡迎。你千萬別忘記。」
「好.....」
黨代表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但村民們卻慶祝了一整晚。他們認為黨沒有忘記他們,是幸福的開始。
晚上,林思語仍想著那個被批者。她從沒有想過會生存在這樣的社會之中,沒有自由,隨時被批鬥,暴力,不講理。
一年多前,她被黨安排離開學校,離開她心愛的小學生,來到印刷廠,做著刻板又沒有意義的工作。她想離開,亦試過向黨申請,但遭拒絕。理由是:必須服從黨的決定。
「根本不是理由。」她想。
翌日早上,她如常上班,經過那幾條街道,同樣遇上批鬥會,只是情況有所不同。她看到批鬥會中有熟悉的臉。
她認得被批鬥的人,是她以前任教的小學的校長,還有他的太太。他們兩人低著頭,站在紅衛兵前,被大聲辱罵。這幾天天氣特別酷熱,校長夫婦二人年紀老邁,撐不到多少時間,而且校長太太身患重病,根本熬不過去。她突然鼻子一酸,流下哭來。
「你是不是反革命分子?」紅衛兵大叫。
「不....不....我只是一個老人!」校長道。
「否認是藉口!坦白從寬!說!」
「我....真的....不是.....」
「真口硬!非要教訓不可!」紅衛兵向圍觀百姓道,「這人口硬,不肯對黨坦白,是不是要教訓他?」
百姓本來大都不敢作聲,只有小部份都叫喊,因大家都心知校長是無辜的。其他紅衛兵見狀,卻隨即叫嚷:
「給他教訓!」
「消滅反革命分子!」
「死倒一切牛鬼蛇神!」
「毛主席萬歲!」
那領頭的聽到其他紅衛兵的回應後,非常滿意,道:「既然大家都同意,就還他一點顏色吧!」他使人在校長面前,擲碎兩個玻璃樽。校長背後的紅衛兵強行把校長壓下去。可憐的他,雙腳跪在碎玻璃上,登時鮮血浸滿了褲管。
校長太太泣不成聲,想衝去保護丈夫,但她雙手被紅衛兵緊壓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受苦。
其他百姓看見此情此景都心有不忍,百般滋味在心頭。
只有紅衛兵在笑。
林思語也低頭痛哭,不忍看下去。
紅衛兵用腳踏在校長的傷口上,令校長更是痛苦。紅衛兵向眾人說:「各位同志,這就是做反革命分子,對黨不忠的下場。」他再使力一踏,校長痛得差點昏去。紅衛兵蹲下來,托著他臉,說:「你承認嗎?你是否反革命分子?」
校長有氣無力地說:「不.....不是!」
「非常口硬!好的!你既然不坦白,我就問她!」紅衛兵指著校長太太說。
校長表現出恐懼的神情,「求求你......不要......」
那紅衛兵不理校長的話,笑迷迷的走到校長太太面前,把手上的玻璃樽擲在地上,然後指著她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對黨坦白,你們是否反革命分子?」
校長太太道:「不是!我們只是退休老人而已。」
「退休老人?我們在你家中,搜出幾本西洋書。你還在狡辯!?」紅衛兵的話未說完,便狠狠地掌她的臉。
其他人只在圍觀,縱使心中有氣,覺得做法不妥,但名節保身,安全至上,亦不敢出聲。
林思語突然心中燒起一股衝動,想上前為校長兩人討回公道。以她所認識的校長夫婦,根本不會是什麼「反革命分子」。他們一直都安守職份,是個關愛學生的校長而已。家藏英文書亦是很平常不過的事。身為校長,一名知識分子,家中藏有英文書,有何出奇?
她不忍眼睜睜看著校長夫婦被批被打被侮辱,腦海中記起牧師所教:「要幫助人!」於是她鼓起勇氣,走上前理論。
正當她上前的一剎那,突然有人拉著她的手,把她扯回來。她轉眼望去,原來是羅四妹。
「你瘋了嗎?」羅四妹說,「不要多管閒事。」
「這不是閒事,我認識他們的。」林思語道。
「認識又如何?你幫不到他們的。算吧!」羅四妹拉著她走出人群,向印刷廠的路上走去,「工作要緊,不要錯過請示時間。」
二人一路向印刷廠走去,途中沒有對話。
林思語氣上心頭,不但是因為校長被批,亦因為羅四妹的軟弱。
「他也是你認識的!」林思語道。
「你還想著校長?」
「你認識他的!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
「算吧!我們根本管不到。而且,若他早把書燒了,就一了百了。」
「你的意思是他的錯?」
「你看到現在的情形吧!全國在搞革命,反牛鬼蛇神。不但你不憤,很多人都不憤。但又怎樣?安安份份就算。」
「難道你認為他是該死嗎?他被扣帽子,被打成反革命,根本是不合常理!是錯誤!」
林思語怒火中燒,已經不顧身邊有沒有人,只把心裡話說出來。
羅四妹聽到她說這話,把她強拉到一旁,「你想被批嗎?竟然說這種話!」
林思語自覺說錯了話,只好把未說的話吐回去,閉口不言。
「幸好被我聽到,否則後果可大可小。」羅四妹走近林思語耳邊,輕聲說,「你有心事,可以對我說。我們認識了這麼久,你可以信我。」
「多謝你。我沒有話要說了。」
「你不信我?」
「不,我真的沒有話要說。」
深夜,萬賴寂靜,蟬鳴最響。
整個村子都在沉睡之中。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遠至近,漸漸走進村裡。
村裡有幾戶人家被驚醒了,他們打開門隙張望,只見一隊人向林思語家走去。村民直覺有事發生,都不敢繼續張望,只是閉上門,扮看不到。
紅衛兵來到林思語家門前,準備破門而入。當時,林家仍在睡夢中。
「啪」!一聲巨響,林思語被突然嚇醒,但她仍未來得及理解,已經被四兵紅衛兵按在床上。其他家人亦如是。他們彷彿仍在夢裡,不知發生何事,一頭霧水。
她們一家被迫跪在地上,紅衛兵向她們讀出判詞。林思語盡力回過神來,才聽到一句:「你們被證實是反革命分子,必須嚴加逞罰!」
「不是!我們不是!」她們開口抗辯,但紅衛兵們完全不理,把她們分開關押,等待第二天遊街示眾。
那一夜,她們分別被關進又濕又臭的地方。各人都不停詢問自己做錯什麼事,但卻得不到答案。林思語這刻所想像的,不是做錯什麼,而是將會發生的事。這幾天她見到被批鬥的場面,被批的人所受的苦及紅衛兵們所用的手段,都立即浮現眼前。而且,這刻她不知道家人在面對什麼。想到這裡,她就更加擔心。
晨光初露,兩名紅衛兵把林思語押出監獄,被迫登上一輛卡車上。
在上車前,她察覺到身後的家人,也各自登上了其他卡車。她們被迫站著,胸前掛上「反革命修正主義」的牌子,頭上載著寫上同樣字句的高帽。
林思語甫站在卡車上,紅衛兵立即為她載上同樣的帽子和牌子,並喝令: 她是大罪人,只可以低頭認罪,「向毛主席和黨深切反省。」
她欲轉身望向家人,但被身旁的紅衛兵制止。
車子開動了。
車隊緩慢地先進入鄰近的村落,目的是對其他村民產生殺雞儆猴的作用。
甫進村子,林思語即聽到一大遍歡呼聲。
「打倒反革命分子!」
「打倒牛鬼蛇神!」
「打倒黑五類!」
......
她向兩旁偷看,看見一些村民站著不動,只在湊熱鬧; 但另一些則高舉<<毛語錄>>,大叫大嚷。有些曾相識的朋友,亦加入叫嚷,好像著魔似的。
最令林思語震驚的,是看到一些小朋友,大約十一二歲,全身紅衛兵的裝扮。正在模仿大人,一邊高舉<<毛語錄>>,一邊大叫「打倒.......打倒......」
突然,林思語臉上一痛,隨後覺得濕漉漉的。原來是村民向她擲蕃茄,還有雞蛋和石頭。他們一邊擲,一邊大叫:「打倒她!」,「打倒反革命」,「毛主席萬歲!」
她的臉上充滿著由茄汁雞蛋混雜著的液體,還有石頭留下的沙塵。一些石頭劃破了她的臉,留下一道又一道細微的血痕。
車子經過一條又一條村莊,她們盼望遊街快點結束。現在她們的尊嚴已經徹底失去,不知今後如何自處。但所謂「禍不單行」,她們除了要面對瘋狂的侮辱和人身攻擊,還要抵受酷熱的太陽。
現在接近正午,太陽正在頭頂。她們站在卡車上已經好幾小時。林思語深怕父母熬不住如此酷熱。她自己亦全身濕透,開始頭昏腦脹。
車隊突然在林家所住的村口停下。紅衛兵把她們押下車,再排成一隊,一步步走入村裡。
她們不敢抬起頭,一方面是受到喝令,另一方面是再無尊嚴面對村民。她們走過熟悉的街道,經過認識的屋戶。村民雖然是相識的,但他們的反應與其他村民無異,同樣在大叫「打倒....」,同樣鄙視她們。
林思語已經沒有時間思考其他問題,包括,那些熟識的村民為何不問情由,便把她們當成罪犯?她唯一所想的,乃是將會發生的事。
她們在酷熱之下,頸上掛著沉重的木牌子,慢慢跟著紅衛兵走。林家父母一拐一拐的,差點要昏倒。
林思語隨聽到兩旁村民的叫喊外,還聽到部份村民的冷言冷語。
「原來是反革命分子!我老早已覺得她們不是好人。」
「走資派,不得好死。」
「炮打林家,牛鬼蛇神永不超生。」
昔日相見甚歡的鄰舍,今日不是成了仇人,就是變成陌生人。她們得到如此橫蠻遭遇,竟沒有人為她們說一句,甚至流一滴淚。
一名小孩走到林思語跟前,在她臉上吐口水。她認得那小孩是曾教導過的小學生。這最叫她傷心。
在那小孩身上,她看不到國家的未來和前景,時間像停止了一樣......應該說是倒退了,退回野蠻時代。
紅衛兵對那小孩說:「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那些反革命的走資派分子,我怎會認識!我只認識偉大的毛爺爺!」
「很好!說得太好了!她是反革命,是反黨反主席,是逆天而行!」
圍觀的村民在大叫大笑,像發瘋似的。
林思語一家被喝令站在她們的屋前,紅衛兵向眾村民說:「各位同志,在紅太陽照耀之下,一切牛鬼蛇神都無所遁形。她們是反革命分子,反黨反主席的。誰人認識她們,能說出更多罪狀?」
村民們互相對望,誰都不想做先峰。
突然,一名女村民走上前,站在林思語面前,指著她說:「這個賤人,竟然忘記了黨代表的到臨,完全沒有把黨放在眼內。很明顯她心中沒有黨,沒有毛主席!」這人就是昨晚告知林思語黨代表到臨的村民,現在竟走出來指證她。
「連黨代表都能忘記的人,一定把毛主席思想及黨精神,忘記得一乾二淨。國家不能擁有這樣的壞分子,毒瘤!」紅衛兵這樣說,村民們即時起哄,贊同紅衛兵的講法。
「不但是她,她的家人更應該被批!明知女兒是背叛黨,竟然不嚴加管教,還要刻意縱容,分明是全心叛黨叛國。」那紅衛兵走到林父面前,狠狠地掌了他一下,還在他臉上吐口水,道:「你還不認罪?向黨坦白招認。」
「我...不...認...罪。」林父大叫。
「真口硬!」三名紅衛兵把林父推倒在地,不停拳打腳踢。林母見狀,傷心欲絕,想飛蹼 過去,但遭紅衛兵按在地上。
「我們根本無罪!怎認?」林思語道。
「無罪?好!我要你心服口服!」紅衛兵呼喚一名村民上前。林思語見到她,登時發呆。
原來那人正是羅四妹。
「羅同志。」紅衛兵說,「請把這人的罪狀大聲講出來。」
「好的!」羅四妹向著眾村民說,「昨天,在批鬥大會上,她...」羅四妹指著林思語說,「竟然說反革命是對的,革命是錯的,毛主席思想是大錯特錯!真是大逆不道!這是我親耳聽到的。」當她這樣說時,村民們又再起哄,更有人大叫要鬥死林思語。
林思語內心難受極了。她一心把羅四妹當作好友,對她說出真心話,卻換來無理指控和出賣。她對羅四妹大叫:「你出賣我!」
羅四妹走在她跟前,說:「對你這種人,哪有出賣這回事?我只會對黨效忠,堅持對毛主席的忠誠。不論是什麼人,就連我的親生父母,只要對黨對主席有少許懷疑,都應該被批鬥,被打壓!」說完這話,她領導著村民大喊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村民們也跟著叫嚷。
「你是非不分,還有良心嗎?」林思語道。
「對了,」羅四妹說,「正是這些話!昨天她就是說黨是沒有良心的。」
紅衛兵聽到這句話,狠狠地打了林思語一把掌,打得她天旋天轉,頭痛欲裂。一個小女子,怎能受得了。她頓時全身發軟,跪在地上。
她的丈夫見狀,如同發狂似的,衝去林思語身邊,身旁的紅衛兵都拉他不了。當頭一名紅衛兵,用盡氣力在他頭上踢上一腳,只聽到「卡」一聲,彷彿是頸骨斷了。他隨即躺在地上,身子動了兩下,就不動了。
村民們已知他命送黃泉,有些人不忍再看。但另一些狂熱分子認為這是為黨做的好事,於是叫得更烈。
一時間「毛主席萬歲!」響遍天。
紅衛兵問林思語:「你認罪嗎?」她呆呆地看著丈夫的屍體,她再也忍受不住,不但不會屈服,反而抵抗得更加激烈。她突然大叫:「他媽的!我要臭罵你祖宗十八代!」
其實她早前看到紅衛兵對無辜村民的傷害,已經想大罵共產黨。但正所謂「名節保身」,家中又有兩老,只好閉口不語。現在眼見丈夫死在身旁,地上浸滿了他的血,她已經忘記了什麼「名節」了!
紅衛兵說:「既然你如此口硬!各位同志,應該怎樣處罰她們?」
眾村民各有各的方式,有的說「打死她們」,有的說「終身勞改」。那紅衛兵對眾人說:「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就是要她道歉!讓她全心向黨道歉,效忠黨和主席!」
那紅衛兵使人拿了一堆竹籤來。兩名紅衛兵把林思語的雙手平放在地上,其中一名紅衛兵拿起一根竹籤,對準林思語的手指頭。
紅衛兵說:「你這個反黨反主席的反革命分子,立即向毛主席道歉!」
林思語緊閉雙眼,不發一言。只覺得手指頭一陣強烈的痛楚,直衝上腦門。她從沒有感受過如此劇痛,但她仍咬緊牙關,一聲苦叫也沒有。
隨即紅衛兵再問:「我命令你,立即向毛主席道歉!」林思語仍閉口不言,深深忍受著身心靈的痛。
突然,她聽到母親大叫。她立即向母親望去,只見紅衛兵以相同方式折磨著母親。她看見母親手上有三隻指頭插著竹籤,滿地鮮血,其狀甚恐怖。
紅衛兵說:「這是你家人應得的報應!得罪黨,不服從毛主席思想,懷疑主席領導,就得到如此下場。」
說時遲那時快,林母手上又多了一支竹籤。
在場村民看到林母手上的竹籤,還有地上的鮮血,都有點於心不忍。加上她的哭叫聲,更直入心屝,震撼了不少心靈。可惜每個村民都怕成為批鬥的一份子,只能埋沒良心,任由事情繼續發生。
歷史告訴我們,一個黑暗時代的誕生,是源於一大班沉默又怕事的百姓。極權就好像一場小火,若不是透過百姓們合力撲滅,它會愈燒愈烈,最終把你的家園燒毀。
當第四支竹籤準備插進林母手指頭上時,林思語為了家人不再受苦,決定忍受屈辱,向紅衛兵道歉:「求求你們,不要再折磨我母親了!我....我.....向你們.....道歉吧!」
「我聽不到!你說大聲點?」紅衛兵說。
「我....道歉...好了!」林思語一邊說,一邊流淚。
「這麼不願意,一定不是真心的!」紅衛兵作狀要折磨林母。
「不不不!我.....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麼?」紅衛兵沾沾自喜。
「真心....道歉....」
「向誰道歉?」
「向你們道歉!」
「我們?關我們何事?你是得罪了黨,得罪主席!」
「我向....黨....向...毛主席......道歉!」可憐的林思語,說完這話,跪在地上痛哭。因她從未受過如此屈辱: 被朋友出賣,身體受虐待,丈夫被殺,父母被折磨。她已經受盡了不能再承受的痛。
「各位聽見嗎?她終於向黨,向主席道歉!毛主席萬歲!」眾村民都拍手歡呼。
正當林思語以為批鬥完結時,那紅衛兵突然說:「既然她道歉,即是承認所有罪狀!我們必須殺一警百!」
林思語聽到這句話,頓時嚇呆了!她再被出賣了!
紅衛兵繼續把竹籤插進她兩母女的指頭上,直到十隻指頭都插滿。
每插進一支,紅衛兵都帶領大眾高呼「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
* * *
聽說林思語一家被折磨大半天後,批鬥仍未完結。
她們再被押上卡車,駛進各條村莊。但不同的是,她們被喝令要高舉雙手,讓村民看清「成為反革命分子」的下場。
村民們看到染滿鮮血的雙手,反而令他們更興奮,彷彿每個反革命分子都罪有應得。
遊街過後,她們被送進勞教所進行勞改,直到文革完結。
林思語的父母皆在勞改營中,過勞慘死。而她則咬緊牙關,堅持到底。
她盼望出獄後,把所經歷的事告知世人,讓世人醒覺。
很多年後,當記者訪問她有否後悔批評共產黨,才招至如此屈辱?
她回答:
「有!我後悔太遲發聲!如果我們能及早發聲,批評它的不公不義,或許,我們不會受此大辱!」
......
(完)
14-08-2013落筆。
19-08-2013初稿完成,當晚完成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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