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億5000萬年前,一次大滅絕令接近85%的生物在這地球上消失,剩下霉菌頑強地在泥土裏、廢墟中繼續繁衍,成為整個生態再生的基礎。
在今日資本主義的文明中,任何事都被劃定在某個時間和空間。我們每日起身番工等食晏、等收工,收工後繼續接奪命追魂call、whatsapp、check email,而我們的嚮往、樂趣和幻想都被置於個人空間內,哪怕是要付費的電視頻道、色情影片、網上遊戲。即使離開家中的虛擬世界,放假去rave party、落pub,街上的廣告不停挑動你各種食、色、暴力的慾望,叫你不斷消費去獲得滿足。藉著這個保證精彩的娛樂世界,現實中的失落、單調、重覆和壓力都可(暫時)拋諸腦後。就如古時歐洲的狂歡節一樣,是面對暴政和現實短暫的緩衝區。人人疲於縱情享樂之後,一切又回到日常軌跡。狂歡,已變成日常,讓我們瞓醒繼續做個好員工、好公民;而在此以外的一切,都要被滅絕;在街上,在所有可以聚首、建立集體意義的地方,已被圍欄、閘門和牆壁所摧毀,一舉一動被監視。
六十年代的胡士托音樂節,本是藥廠巨頭染指娛樂工業的大型企劃,誰知道五萬人衝破鐵絲網一湧而入,迫使主辦單位宣佈音樂節從此免費;七十年代的溫莎開放音樂節、八十年代的巨石陣開放音樂節,參與者面對不論是舞台,還是當時不斷打壓礦工罷工的防暴警察,也是拼了命的共同進退。在當時的工業資本主義社會中,音樂節固然也是朝九晚六後的狂歡;但同時,我們能從不同時空迸發出來的缺口窺見,在大都會的一片死寂中,在戰爭、破壞、滅絕的陰影下,對烏托邦的想望一直存活於輸送帶旁、計算機前的男男女女之間。那是人們想像和創造的力量解放、交集,突破常規和制度的時刻。世界各地的許多搖滾樂隊開始在大大小小的公社,實驗後資本主義的集體生活。而每一次都是從死亡手中奪回生命,共同創造生活的機會——令只有在假日才能發生的一切,成為日常。
搖滾,在商品化現實的極權統治下,的確曾經是一個背向主流通往地下的逃生口。但曾經用以衝擊既有價值的一切:converse、洗水穿窿牛仔褲、穿環紋身、窩釘皮褸、Doctor Martens…現在兜一轉朗豪坊就可以買齊。搖滾淪落成為著出「獨特個性」的又一種風格,一種用錢能夠買得到的「個人品味」。像現在由中共政府打本的北京迷笛音樂節,在公安的保護下,台上的hardcore龐克樂隊可以盡情轉彎抹角地反建制,台下則出售各種觸及禁忌又不太危險的產品。反主流文化衍生的所有符號,在資本主義的貨架上,跟其他並列的一切同樣可以被買賣;樂手和其他的上進青年無異,要建立事業,要跟大label、dj、樂評人打交道,要為市場生產價值供人消費。所有美學、熱情、態度,經商家的手抽空、複製、再包裝便能成為下一個時尚潮流,寫進計劃書就成為吸引企業投資、旅遊人仕消費的招徠。
音樂呢?音樂是美國轟炸利比亞村落、掃射伊拉克平民的soundtrack,是寂寞城市人下班途中躲避彼此目光的工具;它保護被誤解的少年,免受房間外的一切痛苦侵襲。在我們身處的世界,一個提供庇護、慰藉的承諾,怎會沒有市場?不論你喜好有多蹺蹊,市場總會找到屬於你的位置,開發你驚人的購買潛力。當音樂、狂歡、另類都有各自的位置,所有的事都可被容許、可被收編;唯一不被允許的,就是當你走進一個「不屬於你」的地方、並試圖衍生一些一發不可收拾的事;就像當他們發現自己的麵包上,開始長了霉菌一樣的氣結。
而香港——這個被稱為我們的城市的地方,是個被霓虹光照耀、警政統治下的夢想墳墓。在它的邊陲、在荒廢工業區的中心,卻是音樂細胞繁衍的地方,人們透過無數行動,創造自己的領域。在觀塘的街坊朋友,每日經過一幢空置廿多年的巴士廠,他們除了把這幢巨大、石屎灰塵掉滿一地的建築物,看成是被私人業權和邪靈霸佔的鬼地之外;更多的,是一同去猜想這個空蕩黑暗的空間,到底有什麼可能性。承繼2011年農曆年初三、初四,在菜園村的「拆到爛晒音樂會」,希望喚起更多對高鐵拆村問題的關注;和2012年在佔領中環的「告到爛晒音樂會」,回應甚囂塵上的政治檢控……當我們計劃今年的活動時,就決定在這巴士廠中,舉辦自己的派對;一方面連繫著附近朋友在公共空間的游擊 show,一方面也回應觀塘被政商合謀去「起動」和士紳化的問題。
一連兩晚的「多霉體派對」,由「游擊」和「德昌里」兩班不同背景的街坊發起。我們一次又一次面對政府、地產、資本家和發展兵團,砌吓砌吓,越走越近。今次,我們再邀請對佔領、公共空間、音樂、自主有近似經驗和想像的朋友(包括獨立電影導演、Party搞手、附近的band仔band女…),一起打開那道遏止著可能性滋長的圍欄。兩晚的活動,由年初三的獨立電影放映開始,三套短片包括後巷清潔工的故事《金妹》、拍攝印傭在港境遇的《美好生活》,和拍攝觀塘烏托邦式的地下社群的《一路走來》。接著是來自社區的DJ辦的dubstep 和drum n' bass通宵派對,直至清晨。初四的音樂會,有游擊的朋友扛來自己的器材,雖然進不了巴士廠,卻轉而在外面空地繼續進行。
放棄慣常的fb網上宣傳,我們印製了數百海報貼在各區大街小巷,和免費的入場劵在不同的活動和網絡中派發。單靠口耳相傳、朋友拉朋友,結果,熟口熟面的來了,去慣party的、看獨立片的、住附近的、來旅遊的、路過的、來探險的、黑道中的都來了。大家交換煙酒,踏著節奏。旋轉燈光照著的洗車機器殘骸,成了DJ的表演台;躍動的身體,隨著浪疉浪的節奏一傳十十傳百,不知疲倦。在巴士廠圍欄的內外,我們重新感受危險和刺激。當咪高峰傳來傳去,人人即興開腔時,我們亦嚐到共同的滋味。最正的是,警察巡例製造麻煩時,沒有一個人退開;有人圍著他們、有人向路旁不知情的圍觀者解釋情況。後來警察不得要領,惟有去跟九巴管理層繼續「調停」,警察在解釋我們不會妥協的原因時居然說:「宜家D後生,唔係同你講規矩,係講理想!」 (這簡直是由制服傻豬口中聽過最有洞見的一句!)
當制度中的既得利益者,手拿著疊疊文件,口口聲聲用產權,去滅絕著所有的可能性,甚至把我們趕離這城市、或者將我們囚成樓奴的時候;鬆散的、甚至素未謀面的我們,走在一起,發現彼此共同的語言和默契。就如幾十年前的搖滾樂迷和樂隊一樣,大家對於釋放想像力、打破秩序、共同生活建立美好世界的想望,足以令我們在相遇的時候,集結成一個堅實的共同體。就如不同的霉菌,撐過了二疊紀和三疊紀的大滅絕;我們要一同去創造、散播這些實踐和技巧,繼續發掘那些本來用以生活、生存但被權力搶奪了的空間,讓我們能在這自殺式的文明裡,一同存活下去。
觀塘天橋底「唔洗你規劃」放映+傾偈會(201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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