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看了《回看 也斯》和《很久不見了維多利亞》兩個一大一小的展覽,突然深慶我們還有藝術─讓被迫簡單二分成有你無我的國家/本土/戀殖/愛國的情感記憶,得以具體而微的方式留下註腳。在我們再次窘於被迫要在與殖民地宣傳片無異的「家在香港」中投入角色,卻繼續被摒除在政治談判桌外的關鍵時刻,重認殖民日常經驗中的既愛且恨;並得以掀破種種「撥亂反正」的文化工程底,其實都是對「已經不能回去」的掩飾。兩個展覽,尤其後者,頂多只是偏離「政治正確」歷史論述的藝術嘗試。如果認為是對殖民地的一味唱好,不是根本沒有讀懂作品的深義,就是借題發揮的對號入座。
兩個展覽均值得細味深思,本篇成文怱怱,只挑幾件作品作為點題。往後再續。
第一組作品:梁家泰《中區警署建築群」系列 》2007年/ 王禾壁 《香港大學》1988年– 黃楚喬:《依依尋港灣 幾度夕陽紅》2013年
「帝國斜陽」的逆向隱喻
兩個展覽,分別都有為數不少的殖民地建築照片,這邊廂是梁家泰、那邊廂又遇王禾壁。如果以看圖識字的方式來想當然,把殖民地建築永存在照片之中,莫不就是懷緬與綣戀。但攝影師卻選擇在日光之中靜觀其變,不單是為了讓建築的細節得以更為立體,而更像帝國的遠東子民對「日不落國」今非昔比的諷刺。如果嫌這種歎謂不夠明白,可以看看在中央圖書館展出的一件毫不起眼的明信片─片面是「東方之珠」的斜陽,片底是「輝」向Holly & Wingo送上的幾行小字:「夕陽無限好,袛是近黃昏。雖然如此,但在黃昏前,這個島已變得冷清清。他們恐怕明天的太陽吧!」此外片底還貼滿了英聯邦香港旗郵票。名信片於1988年7月18日寄出,但印刷卻預先標示出199x的年份─為未來懷舊,以印證今日的惶恐─而斯人已去,複雜情感的曾幾何時,現被凝固在透明的玻璃之內,水晶球反映的原來不是明日而是昨天。
跑馬作為生活方式
第二組作品:吳炫樺 《快樂谷的黃昏》 1988年 / 黃新波 《跑馬地》1948年(參考作品。不在展出之列)
媒體導覽指自國內移居香港的吳炫樺,作品不談政治;她喜歡香港,認為是最好美麗的華人城市。她呈現的跑馬地馬光十色,霓虹之下廣告牌與高樓林立。我立即聯想到的是前一代國內旅港藝術家黃新波筆下的跑馬地,貧富懸殊。賭博作為香港日常生活一部份,大家本來都甚少追溯它的殖民地淵源;卻在改革開放後和中英談判之中,在一國(兩制)的視點下為「自由」的象徵,以及往後五十年繁榮隱定的標記。「倒退原來是向前」,政治與生活經驗的錯置─《快樂谷的黃昏》更令我想起許鞍華電影《千言萬語》裡,黃秋生演的左翼神父向演母親的鮑起靜派發紅簿仔(毛語錄),卻被一口拒絕:「神父!我大陸落黎架。」
性別與階級換喻
第三組作品 梁志和《我的名字叫維多利亞》2008年 / 何鎮宇《A Letter to》2010/ 周俊輝《台下坐的可能都是勞動人民》2008年
「歷史自有公論」,情感卻沒有對錯。策展人巧妙地以情書方式,把難分難進的記憶娓娓道來。亦自言書中所言「沒有記憶便沒有自我。」然而策展人對這段不可能的愛情,亦正是「不敢記憶、未能忘記」,因而情書亦忘記署上下款。當殖民宗主被重新想象為一個傲慢的女孩,而她的不顧而去「讓我認真地去想,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模樣,我要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及將來」。姑且以異性戀的邏輯大膽假設─這位受過殖民地教育的華裔男子,熟讀莎士比亞與Jane Austen,看過Henry Moore 與披頭四,如今日到中年,才覺得若有所失。戀人絮語,似乎想把殖民/被殖民;陽性/陰性;主體與客體的秩序倒轉再來,但還是遠不及作品的顛覆。例如梁志和片中訪問的都是平凡女孩,卻與女皇分享着同一個名字,而取名的經歷,或多或少與殖民經驗有關,卻又難以被簡化成政治上的對錯。而生於八十年代的何鎮宇,卻對附帶在日常生活中女皇頭象的權力象徵高度敏感,索性邀請女孩們來扮演小丑,拍攝跟女皇一樣的側面頭象,幽她一默。周俊輝對《霸王別姬》的擷取,一方面象「情書」所言,以性別錯摸來喻意政治身份;但對白卻是對階級關係時而不再的失落。這裡我更想起另一部前九七電影《籠民》─片末黃家驅結着紅領巾為老人家推輪椅來到動物園的鐵籠前,喻意在原來在資本主義下貧無處立錐的低下階層,終於老有所養。可惜這種對未來少有的正面想像─如今卻證明一一落空。
第四組作品 沈嘉豪 《「對皇后碼頭事件的回應」系列—皇后碼頭熄滅了》2007 / 又一山人三組作品:《九龍皇帝 (兩幅)》2001年 / 《無處不在曾灶財。無
處不在紅白藍。曾灶財密碼。》2010年/ 《香港回歸二系列之三》(北京300697/香港 010797)
大底片的殘酷與文字以外的暗渡陳倉
博物館為市民保留記憶原是本份,「維」展的動人之處,是重新提醒了公營博物館的應有之義。當西九時代的藝術展覽都在趕名氣、襯時髦,委約新作品、策展人和藝術家都層出不窮。這個只有17組作品的小展,卻展現了博物館為歷史作沉澱、讓作品的意義隨時間彰顯的耐性,而且不單流連於遠久而美好的過去,而敢於踏入當代的未能定論。在這種意義下,沈嘉豪首次展出大底拍攝皇后碼頭被清場前的最後一夜,無疑正是展覽的重頭戲。不同於梁家泰或王禾壁鏡頭下的殖民地建築,清場前一刻的碼頭人氣爆棚,留守生活與集會的現場和痕跡,細節被遠距離的加以放大。如果硬要指展覽敏感,反倒不在這放大了的細節,而在記憶的微縮。當大家都只顧為又一山人作品中曾灶財體的文字解密,卻忘了旁邊兩張黑白照片中似有還無的廣場意象。
末了。兩個展覽,正是重新讀懂香港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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