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預期《歸來》跟《東京小屋》一樣,從老百姓瑣碎、平淡的生活,反映時代對人造成的影響,沒想到竟然猜錯了。故事當然有時代背景,但純粹是為了標明事發生的時間,跟情節沒有太大關係。如果說《東京小屋》的年代不可取替,《歸來》則可以發生於古代或現代,就看編劇如何自圓其說。
若以一般劇情片而論,《歸來》無疑是近年難得的佳作。鞏俐與陳道明不慍不火、細膩傳神的演技,精采絕倫;尤其是我從來不太欣賞的鞏俐,真箇令人刮目相看,稱為「神級」演技絕不為過。最難忘她那些茫然、空洞又堅定的眼神,把女主角局部失憶後,與丈夫早已相逢不相識,卻仍像虔誠的教徒等候末日審判一般等待丈夫歸來的精神狀態刻劃入微。她每次看到丈夫以不同身分出現,神情總有一絲一釐的差別,明明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鞏俐演繹那些病入膏肓的情態,實在妙到毫巔。陳道明扮演歷盡滄桑的男主角,很內斂、很平實,舉手投足盡見成熟男子沉著的深情與溫柔,非常感人。至於飾演女兒的張慧雯,表現也很稱職,演來燙貼自然,相當討好。原來她從小練習民族舞,拍攝前也接受了芭蕾舞特訓,難怪親自演繹多場芭蕾舞的戲份游刃自如,令人佩服。
戲裡最感人的,自然是男女主角矢志不渝的真情──這不啻是給現代觀眾的灌頂醍醐,然而有多少人能領略箇中深意,卻是難說得很。在那個物質匱乏、生死難料的年代,沒有電話、沒有鮮花,更沒有錦衣玉食,只有純淨、真摯、綿綿不竭的感情。經過磨難與歷練之後,愈發溫潤如玉、堅毅如鋼。在平淡的生活細節中,滲透著歷久常新的溫馨與甜蜜──那是如今多少人心底渴求、卻難以達成的境界,因為我們太習慣以物質的貴賤、身體的親疏來衡量情感的厚薄,早忘記了真實的感情,本身可以很純粹,不用太多旁枝末節來粉飾。儘管自己蹇滯艱困,仍不忘給對方報信、問候;即使連對方的樣子也記不起了,還是全心全意的守候著,風雨不改。這都不為別的,就因為心裡有個他──撇不下、放不低,彷彿是自己活著的座標,也是在時代洪流中漂浮的倚靠。可是來到這個年頭,我們連自己也未必信得過,還怎麼毫無保留的相信另一個人?既然如此,又怎能奢望對方為自己剖腹掏心?
據報道,《歸來》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陸犯焉識》,但只擷取了最後三十頁的內容,把原著描寫主角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經歷全部刪去。導演張藝謀在一次訪問中也不諱言,放棄原著前半部的內容,是因為「禁忌,有很多東西不好拍」,而且不想重複《活著》直接反映時代的拍攝手法。
張藝謀的話應該如何理解、如何看待,實屬見仁見智。大概有人會批評他太懦弱、沒骨氣,但我更覺無奈與悲哀。禁忌,古今中外都有,而且觸犯的後果,一般來說都會相當嚴重。「直斥其非,大快人心」云云,從來只是塘邊鶴不痛不癢的現場報道,當事人下場如何,卻沒幾個會過問。就如童話《國王的新衣》那口不擇言的小孩,誰理會他最後得到甚麼?是國王痛悟前非,給他豐厚的賞賜嗎?或是國王根本充耳不聞,就像甚麼也沒發生過?還是國王老羞成怒,暗中將他滅了口?
若論內涵與深度,《歸來》大幅沖淡了政治運動對人性和生命的斲傷,的確令人失望,甚至意難平。張藝謀的取向,我能理解,但不贊成。竊以為憑他的造詣,應該可以折衷得更好。不過,避重就輕的也不僅是他一人。平心而論,《東京小屋》所謂反對侵略戰爭的筆觸,同樣輕描淡寫得可憐,篇幅也不過寥寥幾句,只是我輩「別有用心」的外國人看到了,才拿來借題發揮而已。在一個號稱民主、熱愛和平、人民修養甚高的國度,備受尊崇的老導演在創作中反省國家歷史上的嚴重錯誤尚且如此閃縮,何況在專制極權統治的地方?所謂「螻蟻尚且貪生」,何必苛責於人?
當權者對創作自由的制肘,從來沒有消失過。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悲劇所在。
題為編輯所擬
原文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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