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的中國正處於社會轉型的風眼中,國家經濟領域的改革開放步伐不斷地加速前進,商品經濟意識逐漸滲透到社會的各個範疇,以致精神運動被物質追求進一步稀釋,知識分子被「共名」的狀態掩蓋或喪失了獨立的個性。於是在1994年,並稱「魔岩三傑」的竇唯、何勇、張楚都不約而同地通過他們的專輯透出那時代的困惑,個體身份不得不又重新去書寫,心存的焦慮也再次被載入了歌。竇唯的《黑夢》,幾乎卸下所有浪漫與歡愉,把夢一樣虛幻縹緲的音樂去朦朧現實的存在感,也面對現代人凋敝的靈魂;何勇亂步的嘶鳴,穿插在編曲、配器的奇山秀水之中,他直接控訴生活的荒廢徒勞,淺顯亦深刻地表達青春的迷惘;而張楚個人化的壓抑狀態,又折射出集體式的無力疲乏,人人日忙夜忙終無法消化,所慾與所懼都被同時填進了這些殘破的軀體內。
身處於大時代之洪流裏,張楚卻靜靜地想,像他專輯文案寫到:「要決定找尋一種更真誠而樸素的質感,不是來自他的情緒發泄,而是來自思索與觀察,也希望人們在他的音樂中能得到更實在的感受,而不是太簡單的浪漫」。收起表面批判力道的張楚,更多時候從黑房子的窗口望向這仿佛太平無事然藏著躁動的世界,他既旁觀又有深刻的自省,鎮定地在織著一張網,又承受外界即將到來的崩解。孤獨的人是可憐的,你會覺張楚吃力的演唱,即使心有壯志也已被高速轉動的社會耗得疲憊,這是工業化的結果,人們只會變成在巨大工廠重複裝上的配件,缺失信仰地生活著,於「盛世」的殘酷之下,小人物連造夢也是難事,他們只留下如專輯錄音效果一樣暗啞的身影,憔悴地走回到城鎮內的住處。
張楚以前的《姐姐》,還是會猛然地唱出「我想回家」,然到了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他卻只能默默地哽咽著「離開,離開」。《愛情》一曲,使人更深切體會活在虛浮社會內的心靈失重,大家放眼四周看到的繁華又跟自己內裡的孤獨成強烈對比,而歌中緩拍的音樂、神遊的氣氛,與張楚口白式的冷靜審視,既是散漫無力,又明顯帶失落之感;這都市蒼涼得如同荒野,令我們總想逃脫,張楚以對「愛情」的背棄,實質卻交代了此掏空人精神的地方,已經沒有什麽可值得留戀。
「煙消雲散和平景象,灰飛煙滅全是思想」,寫出過渡時期諸多變味的《冷暖自知》,不著意製造憂傷,卻從容地讓人留下「凝望」的空間,那些跟旋律渾然天成的歌詞,像淡淡日子流動,又一語打中找不到歸宿的人的脆弱,現實正無情地把理想全部取走,再高尚的人也可能會掉頭投靠媚俗,小提琴拉奏出生機勃勃氣息的同名歌,一洗《愛情》的頹靡,令生命好像又重新於欣欣向榮的大地上綻放出來;張楚利用滿滿是諷刺色彩的音樂與文字構思,反省在慾望衝擊下,連孤獨的驕傲也「從風中飛舞跌落人們腳下」;周圍的新秩序已經被重塑,舊有的思潮已經被更改,反對無聊的人,「為了美麗在風中在人們眼中變得枯萎」,一顆心的變遷,影射出歌者對這已記不起「時代憂傷」的大環境下之無奈情感。而張楚唯有跟著一起面向人群、闖開懷抱,和大夥兒去乘涼,「街上依舊是那麽明亮那麽富麗堂皇,最後我決定穿上我最乾淨的衣服回到街上」,此首「鬆了下來」的副歌,是那麼地演進自然,又別俱含義,它恰似人已無力去硬撐和搏鬥,只能在麻木中接受現實的鞭打。
「請上蒼來保佑這些,隨時可以出賣自己隨時準備感動,絕不想死也不知所終,開始感覺到撐的人民吧」,張楚欲蓋彌彰的寫法,選取「無所謂」的角度,如人到絕望時愛講反話,放棄了對此「靈魂」變輕的世界之執著。《螞蟻 螞蟻》自得其樂的歡快氣氛,以生活最簡單的農民,再象徵能有飽飯吃的眾生無欲無求、拒絕遠大抱負的生存之道,甘於「墮落」到平凡的歌者,因殘夢也化為烏有,令他樸素寫實的《趙小姐》,在專輯裡面又多了層深意。而編曲跟隨心理的掙扎躁動活蹦亂跳的《廁所和床》,隱含地以進食、排泄(廁所)與性(床),當作生活的主要安慰,「身體只在舒暢,心卻無法反抗」,有些東西會被慢慢消亡,人的「存在」也會因對夢想的背叛,而被漸漸地淡化。
張楚自知「文明」已使我們變得歸順、服從,他卻力圖以殘忍、渺小的「蒼蠅」形象,為世界帶來點「骯髒」。歌曲內嗡嗡作響的口琴,正好比著蒼蠅的飛舞,貌似甜美但空洞的生活,亦以較平平淡淡的主歌所素描;「溫度和地方越來越適合我們頭腦發胖,我最討厭的玩意兒是我最高級的營養」,張楚隨後的突然憤怒,像被荒謬年代壓抑得忍無可忍的一次爆發,即使明知有被拍死的危險,他都不想讓愛的糖漿所黏住;令人走向毀滅的「腐朽」,他反而要飛往洞察體驗。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將自己投入到「平庸」中,然在平庸裡,他又冷靜地嘲諷了平庸,「鮮花雖被摘掉,但也應該會長出來」;腐爛到最後,也可滋養出新生,年輕的人們尚能用青春再一次改寫世界,如他唱到的,「嘿嘿嘿,別沮喪」,「前面是光明的大道」。
首選: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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