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古蹟辦事處上月宣布,在宋皇臺公園附近的港鐵沙中線(大圍至紅磡段)工地,發現二百三十九處考古遺蹟,包括八個石構遺蹟、七個房屋遺蹟、五口井、三個窯及十六個墓葬遺蹟等,均可追溯到宋、元時期。另出土一千餘箱普通器物及三千七百多件重要器物,包括陶瓷碎片、錢幣、鐵塊及木材,其中包括唐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起鑄造的「開元通寶」。有傳媒形容這是繼1955年發現李鄭屋漢墓之後,本港最重要的考古發現。政府亦從善如流,承諾原址保留古井,並與宋皇臺公園合併規劃,以供研究及憑弔。沙中線因而須改道配合。
當日看到這段新聞,滿心驚喜,難以形容。素知香港與宋代淵源極深,但一直只有零星文獻記載及民間傳說,實物證據不算多;誰料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仍發掘到大量珍貴文物,足證香港於宋代已有不少人聚居,實在令人喜出望外。
然而這則關乎香港本土歷史的重要新聞,卻沒有引起傳媒和公眾應有的關注。耐人尋味的是,有學者大表驚訝,以為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之前,就如鴉片戰爭時擔任英國外相的Lord Palmerston所形容的barren rock。《明報》於4月14日的社評則謂:「現代的香港繁盛人所皆知,但香港從前到底是如英國殖民地者所言『開埠前是一小漁港』,抑或早於宋元年間已有先民在此嶺南一隅開拓,這是關係到香港地方志的論述,不可苟且隨便;人們期待,在進一步考究古物古蹟之後,能對19世紀前的香港歷史爬梳,就古時香港的政治、文化以及社會有更多認識。」再次暴露如今多少香港人侈談本土,卻對歷史一無所知的可笑與窘迫。
若問宋、元時期香港有沒有先民聚居,文獻、史蹟斑斑可考,毋庸置疑,何必再問?現列舉幾條我所熟知之史料如下:
《宋史》卷三十七〈寧宗本紀一〉記載,慶元三年(公元1197年)夏天,「廣東提舉茶鹽徐安國遣人捕私鹽於大奚山,島民遂作亂。」同年八月辛卯,「知廣州錢之望遣兵入大奚山,盡殺島民。」「大奚山」者,即今大嶼山等三十六個島嶼之合稱,其名初見於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八十九〈廣南東路‧廣州〉「古蹟」條。可知當時香港生產、販賣私鹽相當猖獗,引起朝廷注意。
大嶼山梅窩現存一方「食邑稅山」石碑,乃南宋末年番禺開國男爵李昴英之食邑界石,複製品於香港歷史博物館「香港故事」常設展內展出。初中時代在九龍公園內博物館舊址首次參觀時已見到,至今超過二十年。
宋末兩個孩兒皇帝趙昰、趙昺,曾駐蹕於淺灣、官富場、碙洲等地,其中不乏位於香港境內者。數年前到土瓜灣訪古,就是為了考察當年遺蹟。今日土瓜灣宋皇臺石碑,便是當年駐蹕山崗(舊稱「聖山」)之遺石,原址應在啟德機場範圍內。「淺灣」者,今之荃灣也。「碙洲」者,或謂今之大嶼山本島,或謂廣東之化州也,莫衷一是。《宋史》卷四十七〈瀛國公本紀〉記載,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九月,「戊申,張世傑歸淺灣。」同年十一月,蒙古「元帥劉深以舟師攻昰於淺灣,昰走秀山。陳宜中入占城,遂不反。」次年四月戊辰,「昰殂於碙洲,其臣號之曰『端宗』。庚午,眾又立衛王昺為主,以陸秀夫為左丞相。」五月乙酉,「升碙洲為翔龍縣。」卷四百五十一〈張世傑傳〉亦記載:「招討劉深攻淺灣,世傑兵敗,移王居井澳。深復來攻井澳,世傑戰卻之,因徙碙洲。」
「官富場」應是宋代廣南東路廣州東筦縣轄下十三鹽場之一,可惜匆匆翻檢《宋史》,未見明文記載。觀塘舊稱「官塘」,或可為反證。所謂「場」,宋代專指官辦鹽場。《宋史》卷一百八十一〈食貨志下三〉記載:「鬻海為鹽,曰京東、河北、兩浙、淮南、福建、廣南,凡六路。其鬻鹽之地曰亭場,民曰亭戶,或謂之竈戶。戶有鹽丁,歲課入官,受錢或折租賦,皆無常數。兩浙又役軍士定課鬻焉。諸路鹽場廢置,皆視其利之厚薄、價之贏縮,亦未嘗有一定之制。」卷一百八十三〈食貨志下五〉又云:「廣州東筦靜康等十三場,歲鬻二萬四千餘石,以給本路及西路之昭、桂州、江南之南安軍。」
今年正月初四,與老友到布袋澳遠足,終於得償夙願,參觀了香港現存最古老的天后廟,即俗稱「大廟」者,以及南宋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之石刻。其文曰:「古汴嚴益彰官是場,同三山何天覺來遊兩山。考南堂石塔,建於大中祥符五年,次三山鄭廣清堞石刊木,一新兩堂……(缺三字)滕了覺繼之。北堂古碑乃泉人辛道樸鼎刱於戊申,莫攷年號。今三山念法明、土人林道義繼之,道義又能宏其規,求再立石以紀。咸淳甲戌六月十五日書。」「古汴」即開封,「三山」乃福州別稱,「泉」即泉州,「兩山」即南、北佛堂門,也就是今天的東龍洲(南佛堂門)和天后廟所在的大廟灣(北佛堂門),乃古代連接中國與東南亞的重要水道,稅關遺址至今猶存,但確實年代未詳。
由此可見,香港雖是蕞爾小島,早在宋代,卻非人跡罕至。官府既設鹽場,自有戶口提供鹽丁勞作,鹽官起居亦需小吏、衙役關照。當年福建人既可隨意來遊玩,甚至不惜千里迢迢搬運木石修建廟宇,理應不乏客棧、酒肆、藝匠和傭工。此外,遠在一千多年前北宋仁宗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已有人在南佛堂門修建石塔,亦可知宋代先民在香港之足跡,並非專限南渡以後。轉念又想,宋太祖已於廣州設市舶司對外通商,其後陸續於浙江杭州、明州(寧波)、福建泉州等地增設市舶司,香港因地利之便,偶沾舟楫頻繁、商賈不絕之利,自是順理成章。或可由此推論,明、清屢施海禁,香港才逐漸衰頹,無復舊觀,致令數百年後,招來英國人barren rock之譏。
因此,竊以為最近出土的宋代遺蹟及文物,其價值不在於「證明」香港在殖民時代之前,有過一段相當重要的歷史,而是提供了珍貴的物證,以補史籍記載之不足。同時也給英國人將香港「從漁村發展成大都會」之歷史論述,提出有力的反駁。
認識歷史,從來不會只有一個角度。只因無知,才容易聽信人言,遭人蒙蔽。要打破這個局面,首先就得承認自己的無知。這次重大的考古發現,無疑令很多人大感驚訝,但能否進一步引起他們對歷史的興趣,或者至少不再認為那些「咸豐年」的事跟自己無關,卻是疑問。這原是從歷史角度重新認識香港的天賜良機,傳媒與輿論主導者對這則新聞的冷待、本地歷史學家的沉默(是真的無人研究宋史,抑或被傳媒滅了聲?),無不令人心寒。
原文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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