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這兩天我可能都是故意喝醉,令自己早上起床執拾時腦海一片空白。我根本甚麼都不敢想,技術性生存。昨天將書桌搬落樓托去垃圾站的時候,隔離街有一家人搬屋入伙,幾個人站在大廈前討論誰看守傢俬而誰搬甚麼;而搬屋其間每天大概都在罵我們娘的垃圾佬,就在新填地街碧街交界推著有三口大膠筒的垃圾車,一派巡視領土的滋油淡定;早上陽光美得令人覺得它在開我玩笑,那一刻我竟突如其來的淚流滿面。我想我都係從一開始將搬個屋,與生離死別之類的混淆了。抱歉挨年近晚我特別傷它悶透。)
曾經讀過一篇文章,是人類學家寫「商品」的生命旅程。文章說商品如一格厠紙,雖然對於消費者只有抹鼻涕那一剎的意義,但其實一格厠紙從在某原始森林被砍伐開始到它最後被運到堆填區,這格厠紙其實與無數人發生過無數種不同程度的關係。其實內容仔細的都記不起了,但記得文章曾提到一個例子,說印度人有種習慣:會替自己的屋起名字。慢著,起名字?
當時讀著完全摸不著頭腦,起名字的意思是會替屋子起個陳大文,王小明之類的名字?抑或如lucky、阿財之類?為甚麼?一間屋有名字,厠所會更空氣流通嗎?煮飯者的廚藝會進步得較快嗎?貓貓狗狗會聽話一點嗎?早幾年在菜園村,看見老村民的房子,都會有個牌寫著「葉園」、「亦園」之類的時候,才發覺家園名字這回事,其實可以完全撇開以上的功利因素;在沒有一至五十樓,每層A至H八伙的新界村屋地景裡,一個名字可以是簡單的一個記認。一個名字可以是在一棵大榕樹旁邊,或者菜站隔離小巷第二間屋,反之亦然。以姓氏起的屋名,當然更是同一姓的家庭甚至家族的符號替代,見證著幾代人同住或後代自行在外成家的歷史。
縷析「六樓」
從這點看,所謂「六樓」,難道不就是這種沒目的偶然生成的名字嗎?甚麼時候開始叫油麻地上海街413號志誠大廈唐六樓為「六樓」,我已經無法記起。或者只是稱呼上方便,但實情是與其說它是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已徹底超出signifier的功能。說它是指一個唐樓單位,但它的延伸卻是社區性的:日間和朋友閒聊以至討論正事,打發時間及埋頭苦讀都在樓下廣東道的茶餐廳;招呼長輩和社運朋友以至各地來的國際友人晚飯,則在廣東道及甘霖街的大排檔(其實都入晒舖只是菜譜情調依舊);至於㕑房延伸不是綠色鐵皮檔的佳姐嗎?沒有她我們這八年來飲湯次數至少減一百次,她賣菜不是斷斤秤而是每次二十元無論買多少和甚麼東西,順道會傳授刀功醃功和煎炒煮炸等的基本㕑房技巧;雪櫃當然就延伸到砵蘭街及登打士街街口的仁人了,兩夫婦賣的啤酒,與其說是廿蚊八罐的平價大陸啤,不如說是抗通漲啤——八年來我們租金三千多升到這價錢在同區連劏房都租不了,但匯泉卻一毫子都沒加過。換言之,六樓(或六樓所指)的物質範圍是甚麼,其實穿透四百呎單位的石屎牆壁,六樓是這個社區裡的六樓。
至於住客,當然起初是陳景輝和林輝和我,但中間卻或長或短的住過許多其他朋友。頭一年我一星期只待兩三晚,及至近兩三年因為在元朗耕作也是每星期住兩三晚。不同時候有不同的朋友時常來聊天吹水過夜,林輝早兩三年外遊曾經有外國朋友暫居他的房間幾個月時間。國際友人過境住幾天不在話下,couchsurfer牛頭唔搭馬咀一星期也有,而剛剛這一年林輝環遊世界造就了新室友塞米入住,只是一年左右就收到業主收樓的通知了。
從呈現、意義的層次來說,原來不經不覺這單位及其社區至少被攝入了三、四個電視或電影短片裡。有港台有無線的有獨立制作人的。翻看才發現這裡最有意思的,絕對不是我們幾個麻甩仔侃侃而談這個社區的甚麼甚麼,而是制作人總會在制作過程中,發現這裡的街坊才是主角。這些呈現都無一例外地將如佳姐及其菜檔拍得充滿情調,尤其入黑後在街燈說不上充足的廣東道上,半夜才收檔的佳姐就literally是一棧照著周圍社區的街燈。港台的《樂活自由人》裡也拍了旁邊賣油渣麵(這款小食名字夠特別了嗎)的法官,她的丈夫便在短短的幾十秒影像裡,批評了食環處執法過嚴,扼殺這條根本不算旺的街道上的小商販生存空間,還要美名為「阻街」。
至於大排檔「又記」,已是我們說得太多太感覺良好的例子了。回想起來,那次我們協助又記上訴酒牌,又搞社區調查又以街坊身份出席上訴聆訊,為的就是阻止這個我們飯廳的社區延伸不被無理停牌,但最誇張的是後來我們安排了一次香港資深街道研究者及文化評論人馬國明與「又記」的負責人泉哥對談,筆錄後刊登在明報世紀版。事後看來,這幾近法哲Badiou所定義的「哲學事件」(philosophicalevent)。Badiou以畢達哥拉斯拒絕官兵傳召參見阿歷山大大帝這情景,說明數學邏輯世界與統治機器的邏輯世界,全不相容。「哲學事件」就是這個零相容性的場面所開出的思考空間。在讀書思考寫文章的邏輯世界,與街頭智慧現實生存解決各種問題的邏輯世界相遇,對談時各具氣場不分高低。這當然不是負面意義的僵局,但流行的界別分類及等級上,這對談難道不是狠狠的破開了知識份子與三教九流之間似乎理所當然的區別嗎?這裡開出的空間不是本體性的,因為大排檔與知識份子根本無所謂對立或區分,但這空間卻是認識論上的空間,因為認識論的基本問題是甚麼是知識,大排檔老闆及其運作可以是知識的來源嗎?
帶得走的和帶不走的
或許我都已經太嘮叨,或者我都不過是以各種references來堆砌我根本無以名狀左右手互搏的情感。這個地方並不是特別或超越的好,但就是這些共同的經歷令這個地方和這地方的人有了一種只此一家的關係。我想說的是,所謂「六樓」,這個協助我們區別上海街413號這單位(至少區別於同是六樓的另外五個單位)的名稱,其意義是累積回來和非預先設定的,強調六樓的累積和生成,只是希望突出我們幾人這幾年的經驗——毫不光榮、毫不奢華的經驗,是舊區的社區關係,待人接物倫理等編織而成的。我們幾個以前住的地方,或者整個殖民主義以降就有計劃地,不讓這城市的人接觸這些好東西,這些東西會令人團結和友愛,至少不是由於時尚、炫耀性消費、商品及投資價值等理由認同自己有份建立的居住環境,而不是遇事便田雞過河各有各跳。
我們再也不能只是捍衛舊區運動的參與者或認同者,而是其中的學生甚或主體。從這點看,交回六樓就沒有或不應有離別的傷感,畢竟上山學藝者下山時只是離開學藝的地方而已,下山不意味將所學的都丟去;只有死去的事物才是懷緬的對象,好東西是根莖般擴散的。兄弟姐妹,rock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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