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學校課程,或是餘暇閱讀,我們總是讀西西。香港電台文化節目的一位監製知道我們在拍西西時,甚至說:我們這個年紀的,不讀西西讀什麼?是的,讀本土作家,不可能不讀西西。
我年輕時已讀西西,二十多歲遊學歐洲半年,其中帶上路的是《石磬》,那是詩集。我不特別喜歡詩,只是覺得詩集比較符合歐洲情調。在噴水池旁邊、在咖啡店、在公園、在火車站……可以隨時拿出來讀讀。而且詩集裡有《法國梧桐》,這四個字彷彿是歐陸的化身,是值得仰慕的符號。西西的詩很淺白,讀著不會頭痛。多年以後,我要教一班從中國大陸來的成年人讀文學,拿了西西的《可不可以說》做教材,大家讀得很開心,一堂課,就可不可以的亂說一通。顛覆語言帶來無限創造,那一刻,大家都覺得寫新詩何其容易──這是我喜歡西西的其中一個原因,它總是那麼平淡輕淺,很容易親近。
然而也是這份平常,她不會成會為我的偶像。你去問問其他人,很多人喜歡她,但她不是很多人的偶像。偶像的遭遇是曲折離奇的,偶像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西西那麼閒靜,即便是很不尋常的生命經驗,由她寫來,依然是那麼有距離,冷靜、理性,彷彿在訴說著別人的故事,卻又充滿敏感的生活觀察,不可能跟她無關。生病的故事我讀過很多,寫得像《哀悼乳房》般枝節蔓生,議論縱橫的,當年我還是第一次讀到。心想:知識份子生病,都生得有聲有色。我沒重讀《哀悼乳房》,但至今還記得她在病床上比讀《包法利夫人》不同譯本的情節。西西給我們示範了如何亮麗地生病。我敢大膽說,我的同代女朋友,沒有一個沒讀過《哀悼乳房》。沒讀過的,書架上都有一本。
有一年,那些「八十後」平地一聲雷,好有氣氛,本土即是我城。大家都從小說中各取所需,引申、演繹、重塑、挪移、改頭換面,好不熱鬧。這個紀錄片裡有兩位朗讀人都在那段時間擷取了《我城》來再創作。我不得不跟風,重讀一遍,赫然發現很白很白的文字背後,講的是一座城市的身世。好的作品都耐讀,《我城》是埋藏在宇宙深處的時間寶盒,留著時代發展的痕跡。我在片中也選取了一段──「他們有的越過一座座山,成千成萬一起漫山遍野從同一的方向步行而來……於是,他們給流血的傷口以藥,給饑餓的身軀以糧。眾多的外衣和鞋,都披在陌生者的身上了。」這個城市的人曾經是這樣同舟共濟,大家都是赤著腳走來的。不過是幾個十年,便有人指罵著南來的中國遊客,今天的我城遠遠不如西西的《我城》可愛。我們為什麼要讀書?就是不要讓自己失憶得太早。書本裡記載著歷史,記載著前人的掙扎,有發人深省的智慧,教我們做怎樣的一個人。西西把書本比喻為羊皮筏子,它會載我們橫越生命的大河。還不過是一個小學生,她已經感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看書是快樂的,同學美麗的筆盒、溫暖的校服、光亮的皮鞋,在書本面前都變得不重要了……」所以我們讀西西。
追隨一個作家要有恆心和信心,對西西,我兩者都有。又有一年,她寫了《我的喬治亞》,我猜想這是最少人讀的一本西西作品,我卻讀得很投入,還寫了一篇書介。微型屋不是我的興趣,但讀完後,我差點想去歐洲的博物館看娃娃屋,幸好壓抑了這份衝動,去年我在台北看過一堆微型屋,真的不是我的趣味,只是西西的寫作功力深厚,使人產生錯覺。她總是把大家不熟悉的事物,剥洋蔥般一層一層解說得清清楚楚。《我的喬治亞》有幾層書寫空間,故事裡有故事,從個人微小的玩藝、家庭生活,到久遠的喬治亞建築,都寫得極其活潑。我很努力介紹給當時我遇見的每一個人。剛好一位朋友想女兒學好中文,我便推薦喬治亞,我知道這不是傳統所謂學好中文的天書,不過如果要書寫流暢中文,怎可能不讀西西?文字只是手段,寫出什麼內容才最重要。一如她的《哀悼乳房》,喬治亞展現出深厚的學養。
在片中朗讀《上學記》選段的,是剛辭世的民間學者文思慧,她把西西那種潛沉的深刻形容為「學力」──文思慧說,是力量的力。我很感激文思慧帶著重病還來幫忙。《上學記》講西西九十年代初去新亞書院跟牟宗三上哲學課的快樂光景。追尋學問的喜悅,由西西寫來,很有感染力--這次我很果斷,不會錯誤以為自己喜歡讀《卜辭》--選段由文思慧讀出,竟然有相得益彰的效果。當然,選什麼人來做朗讀,不會沒有計算。文思慧都是牟宗三的學生,我一直尊敬文思慧的治學能力。她本科讀哲學,一生人最珍惜的是大自然和人類文明,可是兩者在她有生之年都變得愈來愈糟糕,讓她下半生很憤怒。策劃反核運動之後,文思慧自學了許多核能的知識,與強權對抗,延續了六十年代歐洲左翼知識份子理論與行動相結合的傳統。西西不搞社會行動,但迷戀知識,對生命充滿好奇,這方面,她們兩人在精神上有共通的神韻。
我們再講西西,是因為《縫熊志》。朗讀《哀悼乳房》的馬麗華說她買了好多本《縫熊志》送給朋友。那些熊仔很可愛,我們更加喜歡的,是她講述的熊仔故事。造熊界高人甚多,什麼人物角式都有人嘗試,不過我想除她以外,沒有人會把悲壯的荊軻和趣緻的啤啤熊聯想在一起。你不覺得西西的作品常常有這種看似不相連的撞擊火花嗎?還有一系列水滸人物呢,即便讓你想得出,也不會做得到。造型要講神韻,揣摩神韻,要對人物性格非常掌握,西西應該不會待造熊仔才讀《水滸傳》,手藝要靠智慧打底,才做得出風格來。
大概是這段期間,我開始打西西主意。一個本土作家,可見和不可見的資產,這麼豐厚,我天真地想:如果有一個博物館是關於西西的,它一定很可觀。博物館需要軟件配套,我又簡單地覺得如果館內有一齣紀錄片,不停地播放西西的生平故事,必然是合理的。
我與西西沒有私交,於是打了一通電話給陸離前輩,請她幫忙。她與西西是同代人,我想比較容易說話。陸離前輩二話不說做了些連繫,糾糾纏纏(下刪一百字),意念落空。我是一個很容易放棄的人,西西不願意也沒辦法。然而這世界上對西西有興趣的人多的是,不多久,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計劃邀請了陳果導演拍西西,陸離前輩呱呱叫(再刪二百字),我不得不繼續。
前輩失驚無神會來電話鞭策,每次都提醒我她有一件西西年輕時親手造來送她的衣服,她保留至今,叮囑我記得要拍。我於是硬著頭皮拍一條沒有西西的西西。攝影師張連登從開始便狐疑:你這算導演嗎?一味讀讀讀,算創作嗎?啊,不算不算。這次我只管叫自己做影片策劃,只是不停地叫其他人做事,煩擾了很多人。我邀請了幾位藝術工作者把沉悶的朗讀以藝術魔法創造生動的影像。那些人,有些我認識有些不,她們都來義務幫忙,因為──她們都讀西西。影片內一位朗讀人是邱禮濤導演,他說:「導演就是叫人做事嘛,不然導演做什麼?」
張連登是專業攝影師,懷著希望來友情義拍,每次開鏡,他都刺探:總有一天會拍到西西罷?真的一個鏡頭也沒有?他沒讀過西西,拍這條片後,他開始留意《蘋果樹下》的西西。有次在土瓜灣拍街景,迎面來了一位斯文的阿婆,攝影師問:這個會不會是西西?人生實在太多偶然,或許,我不肯定,讓我看清楚,噢,不是。張連登迷惘地完成了他的最後拍攝,一次西西也沒見過。讓他失望,我很抱歉,但我敢向讀者保證,這條片,從頭至尾,都是西西。有作家眼中的西西、有評論人眼中的西西、有讀者眼中的西西,而西西,確曾在影片出現,不可能看不見。
《我們總是讀西西》
喜愛閱讀的人,在香港,至少都會聽過西西。《我們總是讀西西》集合了十位作者、藝術家、評論家、學者,以至普通讀者,讀一段西西,說一段西西。所讀的片段,來自西西最經典的作品;所說的片語,或抒發讀後感懷,或縷述讀後衍生的行動,或指陳作品的生活及社會意義,或力薦西西的果毅堅強,或略道與西西的個人交往。配以多位藝術家的圖像設計,聲音影像,鋪出進入西西作品的玄關過道,刺激深進閱讀與思考。簡言之,是向作家西西致意的一部謙卑製作。
PAL / 61min / 廣東話 / 中文字幕 / 2014
【製作團隊】策劃:江瓊珠 / 監製:許迪鏘 / 攝影:張連登 / 剪接:溫美妍 / 宣傳:譚靄君
【朗讀人】劉群章 / 許迪鏘 / 邱禮濤 / 梁寶山/ 黃怡/ 袁兆昌 / 廖偉棠/ 文思慧/ 鄧小樺/ 馬麗華/小西(依出場序)
【藝術創作】郭達俊 / 溫美妍 / 曹穎祺 / 黃志輝 / 花苑 / 鄭逸宇 / Mavis Chan / 叉包
【出品】進一步多媒體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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