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去旅遊,都不太計劃了。記住重要景點,到時候問旅館職員怎麼去。」臨行前飯聚,友人總結十年旅遊心得:「我們想要自由。」
旅人們均有類似的經驗吧?看過旅遊特輯、聽到身邊人旅行經驗,總是心癢難熬,暗下決心,有朝一日要遊遍別人口中的聖域絕境,拍照留念。工作數年,儲足了錢,休了幾天假,三五知己訂一風評甚佳的旅舍,背誦網上資料,備齊機票,超重行李,約定成行。甫到步,立即捧着旅遊聖經,一個一個景點,地墊式掃過去。雄偉建築底下,抬頭張大嘴巴感嘆好高呀。自然美景面前,順光自拍。晚上還不罷休,繼續街心流連,體會異地的夜生活。深宵回到旅館,檢查景點列表,逐一打勾,核對自己是否超過了網上建議的逗留時間,有否錯過街角不起眼的雪糕咖啡。回憶一天消費,花得太多?東西買太多?還有足夠空位擺手信禮物嗎?旅行過後,不忘上討論區更新資料,指正哪些價格過時、哪些公共交通更改、哪裡受騙中伏。刪去不必要的沒甚麼了不起的景點,增添前人所未知的隱藏秘域。追悔錯過了景點咬牙切齒,惱恨同一地方自己待遇不如他人⋯⋯一趟旅程可堪玩味的全然忘卻,唯有疲倦和辛勞殘留身軀,比日常上班還累。卻又不想放棄旅行,老是被外間傳言美語吸引,一次又一次踏上役旅,一次又一次以勞動和苦困告終。
住台中的學妹有一回激動地問我,何故香港人這麼愛去阿璋肉丸:「明明彰化燒肉圓更好吃。」說穿了,不也因為沈佳宜。曾經何時旅遊不再是獨一無二的經歷,變成人有我有、隨波逐流的群眾集郵。平日生活、工作,已經夠累,出門旅行,竟也絲毫不放鬆,慢慢地,旅行成了人們之間的暗中角力,成為學生報考名校的「後天優勢」,與冒險、勇氣、闖盪,沒沾上半點邊兒。
出門之前我在旅遊書上貼滿標籤,不同顏色分類,哪些必須去,哪些路過不必入內。門票貴的找到工作後才去,不需門票的先去留念。博物館自然要全部參訪,動物園挑幾個有名的就好。
然而,真正來到墨爾本,真正到了澳洲,我卻把地球步行之方、孤獨星球、打工度假聖經,扔在房間。帶着照相機,走走拍拍,摸摸維多利亞式建築的石外牆,看看標示上的文字。遠觀宏偉的哥德式教堂,闖進門內朝那玫瑰窗亂拍,坐在長椅上翻閱西文聖經。疾走一天,夜裡返回房間,翻閱旅遊書,分辨日間景點名字,細讀內文解說。發現錯過了國會大樓,沒關係,有空便去,沒空不去。一覺醒來,昨夜讀的資料,全部記不得了。
那日上午,信步走到Brighton Beach,那一幅反覆出現在各種攝影教科書裡,泳客半蹲小屋前假裝跳水的照片。多麼渴望自己拍一幅相似而不相同的畫面,證明技術進步、學以致用。豈料出門前沒看地圖,彩虹小屋面向西,給早上的陽光拖一個又長又尖的黑影,影子的屋頂和小屋一樣尖銳。小屋正面仿似塗了一層半透明的墨,沒接外閃,怎麼拍都是黑漆漆的,彩不了虹。
要麼等到下午吧,夕陽時份,金光遍灑海灘,其時應當是彩虹小屋的最美時刻。夕陽替小屋披上一縷紗薄的天衣,隨便搭訕個洋妞在小屋前擺出不自然的嬌姿。或是哄小孩,扮鬼臉,給出一幅童趣無限的秋昏孩戲圖。
然而附近沒有咖啡店,沒有M記,沒有沙灘用具租借,沒帶書,五個小時,該怎麼耗掉?
非常佩服澳洲人消磨時間的能力。他們有事沒事,可以在草地上,躺上一整天。沙灘的人們特別能誰,草蓆舖好,日營豎起,躺臥有之,陪孩子玩皮球耍樂有之,沙灘排球固然不乏。最有趣莫過於淺海區的「沙灘菠蘿」,遠看幾個儍冒的老外拋接貨真價實、新鮮起釘的菠蘿,拋到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進退不得,本該無奈,他們卻樂在其中。
沙路是最難走的了,柏油路結實、泥土起伏、草地輕柔,鬆散的沙子無處着力,走不快,細沙無縫不鑽,不一會鞋子便滿是沙粒。卻也因其不好走,才覺着舒散閒適,煩囂遠離。遠海偶爾傳來海上摩托引撆聲,近海獨木舟緩緩伐過,泳客反而極少。一邊緩步走着,一邊和堤圍上溜狗的人、帶孩子的父母say hi,他們回贈兩句你好你好。
多少年沒去沙灘了呢?中五畢業之後吧,會考前最後一次班聚吧。屈指一算,竟已十年。過去十年,到底忙些甚麼,連沙灘都去不了?諷刺的是,過去十年,我居住的都是沿海城巿。澳洲,是個四面環海的島國,這樣的沙灘,多不勝數,比Brighton Beach更蔚藍、更廣闊、沙子更幼細的,到處都是。然而,如此數量的、與海灘劃成兩道蛾眉般的彩虹小屋,卻只此一處。
從海灘的這邊走到那邊,不覺走了兩小時,正午,陽光的影子益發深沉,要拍出滿意的順光照,更不可能。要再來一次嗎?為了完美的成像,按下快門的快感,觀者停駐十秒的瞬間。我捧着照相機,既然無法消除陰影,唯有把影子納進圖內。沒人規定,相不能逆光吧,不能寫實吧。旅行之中,誰被影像束縛了,誰又被天氣破壞心情?誰在乞求他人的讚美,計較行程得失?為了各種難為之事,再來一次⋯⋯
不計較錯過甚麼,享受當時氛圍;陰晴由天,人心自決,一切隨緣。旅行久了,自會學懂放下不必要的偏執。人活久了,方能體會,陰晴自在的坦然。這才是旅行中追求的淡薄,一種緊湊城巿生活剝奪的,人所嚮往的,行者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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