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編輯所加
「在當今這個時代,如果有個獨裁者想要鞏固自己的權位,並不需要做出對新聞下達禁令這種顯而易見的暴政措施。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確保新聞機構持續不斷傳播各種沒頭沒尾的新聞快報,大量轟炸觀眾,也毫不說明事件脈絡,同時新聞議程又不斷改變,也不闡明各項議題之間的相互關聯,而且不時穿插凶殺案與電影明星花邊的聳動報導——這樣就足以弱化大多數人掌握政治現實的能力,並且摧毀他們改革政治情勢的決心。」
這是著名作家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這本新書「新聞的騷動」(The News:A User's Manuel )中的一段──雖然台灣不是一個獨裁體制,但所有台灣人都會感到這段話彷彿正是為這個擱淺的島嶼所寫的。
如果一個外星人來到台灣,打開電視新聞十分鐘,你會懷疑這個國家的智力程度,你會覺得此地彷彿真無大事。
我們都知道台灣媒體問題的嚴重:八卦化、瑣碎化、娛樂化,黨派化,但很少去思考台灣媒體的蒼白對整個社會造成的深遠影響:政治的惡質、公民精神的削弱、消費主義的支配,甚至對道德、價值與人性的扭曲。
「從來沒有人循序漸進地引導我們思考新聞媒體的非凡能力:新聞媒體不但能夠影響我們對現實的觀感,也能夠形塑我們的心靈狀態」。這正是狄波頓寫這書的本意。
狄波頓指出,我們對政治與政策或者國際新聞缺乏興趣,主要是因為新聞機構沒有讓這些事情和我們產生意義的關聯。他說:「當今這個時代已經不缺可靠的事實。重點不在於我們需要更多事實,而是我們不曉得該怎麼處理我們已經擁有的事實。」
這種意義的匱乏首先表現在:「從一則漫長的事件中沒頭沒腦地擷取出一小段發展,又沒有說明這些事情背後的背景情境,正是許多最重要的新聞事件所受到的報導方式,不論是選舉、預算協商、外交政策的提議或者國家福利制度的變革都是如此。」
他舉例,一則敘述剛果民主共和國政府貪腐現象的報導(「剛果民主共和國爆發回扣指控」),個別看來可能令人摸不著頭腦;但這則報導的標題如果能夠揭示這起事件背後的宏觀主題——「西方國家概念與非洲部族觀點的衝突」——我們就能對這麼一項案件獲得更深刻的瞭解。
的確,大部分新聞的處理都缺乏對於事件賦予深刻的意義,或者連結到一個更大社會科學的視野,因此我們只停留在碎片化的訊息,而無法提昇思考的深度。這在台灣媒體尤其嚴重。在紐約時報上我們可以得到思想的刺激,但在台灣媒體或許可以挖到內幕,也可能有很好的調查報導,但很難發現知識與思想上的提昇。
意義的匱乏的第二點在於,新聞應該培養我們「注意到自己以外的人」的能力,從而促成我們和其他人在想像中的接觸、實際上的協助以及相互之間的理解。例如關於國際新聞,有人認為我們內心終究只在乎「我們自己」,但狄波頓卻認為「我們天生的好奇心其實遠比這種觀點所認為的還要強烈得多。一個異國人物的命運絕對有可能讓我們深感著迷,甚至使我們為之流淚。」記者該學習的技巧是,「要求新聞稍稍學習莎士比亞,對普世性的元素也投注些許的注意。」
「新聞報導能夠藉由特定的呈現方式,讓知識的傳遞得以跨越文化與情境的鴻溝,也能夠有助於我們把其他人類同胞的種種經驗視為有用的資
源,使我們不斷從中獲取啟發、警惕、引導與洞見。」
這種促進相互理解的作用也表現在如何報導那些「惡人」或者殺人慘案。他相信我們「要把駭人聽聞的恐怖故事(毫無意義地描述令人不忍卒睹的事件)轉變為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悲劇(從令人憎惡的事件當中形塑出一則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我們對於一個殺害了自己的配偶或子女的人能否產生同情心,有一大部分乃是取決於這個人的故事獲得怎麼樣的講述:我們對這個人得知了哪些資訊,我們對他的動機有怎麼樣的瞭解,以及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以多麼深刻的洞見與複雜度呈現在我們眼前。」
回到開頭的引文,關於新聞對民主的影響,真正的民主的確需要擁有足夠知識與資訊的公民的參與,如此才能介入公共政策、選擇政治代表,並判斷後者是否反映民眾的利益。因此,媒體如何呈現公共議題,如何提供現代公民所需的資訊與價值,將對民主體制所需的公民培育有關鍵影響。
所以狄波頓說的好:「現代世界卻使我們瞭解到,就削弱人的政治意志而言,有些力量遠比查禁行為更加有害也更加憤世嫉俗:也就是以混亂、零碎而且時斷時續的方式呈現各種事件,以致大多數的閱聽大眾都無法長期關注最重要的議題,於是絕大多數的民眾便在困惑、乏味以及心思分散的情況下不再關注政治。」簡言之,這種新聞媒體只會導致民主的空洞化,而這正是台灣的困境。
當然,我們這個時代也出現了新的可能性:網路世界以及社交媒體,這不僅強化個人自我選擇新聞的能力,也徹底改變新聞的生產與傳播的管道。然而狄波頓對前者有個重要提醒:自己選擇想看的新聞雖然強化了閱聽人自主性,卻可能讓一個人只現縮於自己喜歡看的,導致視野日益狹隘。
社交媒體是本書所沒有提及的,卻可能我們這個時代面對的最重要改變。這個機制雖然提供了更多元的資訊、挑戰了傳統主流媒體的霸權,但狄波頓所擔心的混亂和零碎卻可能更嚴重,因此我們當然還是需要好的媒體--他們將不只是客觀與深入的報導與調查(雖然這在台灣都很難),並也能提供意義的連結、脈絡的分析、思考的刺激,並增進人群間的相互理解。
(此文為「新聞的騷動」的導讀,部分內容此前曾發表過於蘋果日報專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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