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創作班,每年都接觸不少新移民學生,其中一間學校的同學接近全數是移民,每次上課我都問,有多少個是內地來的學生,幾乎全班舉手。她們多半說國語,我上課時國語粵語夾雜,她們有時糾正我的發音。這些學生都不算聰明,沒有寫得特別好,但都願意學習,她們也會疏懶也會打盹也會忍不住和鄰桌說話,但你知道她們特別懂得別離、懂得快樂、懂得珍惜,渴望表達自己。
有次我開了情緒題目,叫學生選一個關於情緒的形容詞作文。有一個男學生,旁聽,快考DSE了還每星期來上我的課,說國語,腼腆,說話很小聲,總坐在最後排的位置。他寫憤怒,文章裡說「為什麼因為我有大陸口音,說國語,就要被人說是狗?」改到這句時當場眼淚掉下來,忍不住,在作業上寫讓你聽到這樣的話我真的很難過,寫了一大段,無關寫作,我只說人的價值,與你的身份性別國籍性傾向等等都無關係。
我覺得好抱歉,因為我生活的,我所愛的城市,讓一個少年受到侮辱。
放學後他站在一邊等我,跟我說那個故事:打完波,坐地鐵,和朋友聊天,坐在他面前的香港人在面書上寫「依家地鐵真係有好多大陸狗」,而他看見了。我聽著他說,走學校那條無燈的樓梯,眼眶發紅。
之後我們談了很多,他問我中港融合之後香港人還會這樣排外嗎?他問我民主如果生出那麼多爭拗倒不如獨裁,人民一樣生活美好。他一直靜靜地說,去到地鐵站口,我說你陪我站一會吧,我回答他說其實我一點也不關心政權,不關心融合,也不關心一統,我關心的是活著的人,他們的生活如何,他們是否有尊嚴地過活,是否有自治的機會。我反問他,你願意過被蒙騙的生活嗎?或者你願意,或者你覺得對你沒有影響,歌舞昇平的大地,可是有些人不願意,劉曉波、趙連海、胡佳、李旺陽、朱承志、譚作人等等,他們與你素未謀面,但為你的未來身陷牢獄,如果這樣你還覺得可以在鐵屋裡盲目過活。至於政治,我說如果寫作告訴你人的創意可以無邊界,那麼對於政治,你也應該要有更多的想像,不只是統治與被統治,還要掌握我們的權利,我們對於所在事務的發言權,同時關愛與你不同的人。
別時他似懂非懂地點頭,後來我沒有再和他討論這個問題,他轉身沒入地鐵站,我不知道他下次開口會不會再遇上同樣的侮辱,我也不知道他回去有沒有重新思考關於政治的問題。我總會遇到這些學生,也有一樣討厭大陸人的香港同學,言詞刻薄,而每一次,我都希望我有足夠的耐性,問他們這些想法的由來,並且反問他們,每一次都希望有機會,讓他們停下腳步看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空洞的、可被任意發泄的假對象。如果你能夠在寫作裡想像一張桌子、一朵花、一個海浪的生命,你也同樣能夠想像與你不同的人的生命,他也和你一樣,有所追求有其尊嚴。我只希望那些我教過的學生,永遠不會成為罵人與被罵的人,無論原因為何,不管是因為身份性別國籍年齡外貌性傾向還是其他。
(圖為編輯所加,取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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