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在線特約專稿)泰國的初夏,日光卸下灼人的紫光羽衣,退隱到寺廟與天空相接的角落。每家每戶屋檐底下的風鈴,在和風中發出悠遠而陌生的聲音。這種聲音如此超脫而純粹,即使在鋪天蓋地的汽車喇叭聲和刺耳的摩托車聲中,亦清晰可辨。
像賣水果冰沙的四季商人一樣,開檔前,在攤販上擺上一樽小小的佛像,再供上一小團糯米糍粑,一片迷你木瓜或者菠蘿,然後點上一根香,泰國的酒吧女們也以同樣的儀式,在陪酒和接客前敬佛,點香和祈禱,開始新的一天,只不過她們的一天從暮色開始。
出生於1990年的瑪裡(Malee)來自泰國北方的一個小村莊,7歲時父親去世,同年亞洲金融危機卷席泰國,兩個哥哥依次失去工作。父親生前因買拖拉機和農具欠下了一筆加上利息為40萬泰銖的銀行貸款,以及為哥哥們舉債娶親欠下的彩禮錢,一家人即使不吃不喝,還上十年也還不清。從15歲到22歲,瑪裡沒有穿過一件新衣,也沒有看過一天電視,因為母親把電視機扛進了當鋪。22歲那年,瑪裡的村莊裡突然來了一個外國人,還把5年前離開家鄉去曼谷打工的凱亞(Kanya)帶了回來。凱亞和瑪裡小時候經常一起割竹筍,凱亞的理想是賺很多的錢,瑪裡的理想是考上大學,所以當年凱亞輟學去曼谷淘金,瑪裡覺得她前程凶險,還特意跑到寺廟裡為她燒香。然而瑪裡讀書無望,每天為家裡的債款發愁,凱亞卻衣錦還鄉,雖然她的未婚夫,那個外國人, 用瑪裡的話說"脖子上的皺紋松弛得像被拔光毛的老母雞",但那個外國人為凱亞全家建了一棟新房子,然後就帶著凱亞去了德國。臨走前,凱亞把自己在曼谷打工的酒吧地址和電話留給了瑪裡。
我是通過瑪裡的男朋友認識瑪裡的。約翰,一個來自加州的超市退休工人,在泰國已經待了6年,靠一份國家退休金,一份私人養老保險,和一份美國駐亞洲的國際醫療保險,過著衣食無憂的旅居生活。他每天早上11點准時到清邁的荷花游泳池游泳,用泰語向清潔女工問好,請我們每個人喝冰鎮汽水,還頗有見地地,和我談論最近在曼谷的游行和政變。如果他的口音不刻意暴露他那工人階級的出身,他幾乎可以配得上一個紳士的頭銜。說到他那十多年前去世的妻子,他眼神游離,好像此刻環繞著他的不是蔚藍的泳池,而是冰涼的墓地。
"當你逐漸老去,滿臉皺紋,變得越來越缺乏魅力,越來越固執多疑,選擇的余地變得越來越小,你就會漸漸地對重建一段持久的親密關系感到絕望,"他很誠懇地說道:"然後突然有一天,你意識到,獲得愛撫的唯一的方式,唯有購買。"他在曼谷某間酒吧裡遇見了剛剛落入紅燈區,只會說三個英語單詞,"hello","good","bye"的瑪裡,然後便花了500泰銖買下了她的初夜。他說如果他知道她還是處女,就會給她1000泰銖,但是從沒有人告訴他。一個月後,他讓瑪裡辭去酒吧的工作,並把她從燈紅酒綠的曼谷帶到了風光秀麗的清邁。他在清邁長租了一套兩居室,帶花園的民宿。他讓瑪裡陪著他住在那裡。他遵守游戲規則,為她還清了家中的債務,且支付她每個月2萬泰銖左右的生活費。兩年下來,在他的教導下,瑪裡已經可以講一口不含爆破音的泰式英語。
瑪裡知道她是幸運的,相比那些靠100泰銖/次(100泰銖大概當等於19元人民幣)專為泰國本地勞工服務的最底層的妓女,和那些來自緬甸非法賣淫的性黑工來說。但是瑪裡從未想過像凱亞那樣把約翰帶回家,盡管這種跨國老少配在泰國北方的窮鄉僻壤司空慣見。瑪裡私下對我說,她是不會嫁給他的,因為他太老了,有一天能找到一個年輕的老外, 過上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才是她所夢想的。
自1966年,泰國允許妓女合法化,性產業逐漸變成了泰國的熱門產業,佔國民年總產值的3%,年收益超過5億美金。大部分泰國人不會對瑪裡另眼相看,因為她不吸毒,不賭博,盡可能地把自己所賺的每一分錢寄回家裡,供養母親和兄弟姐妹。在某種程度上說,她的賣身救贖行為堪比印度的"聖妓"(hierodulic prostitution,為宗教獻身的妓女)。但是在西方,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卻對這種老男人漂洋過海來泰國買春的行為感到不齒。其中最大的爭議是,老男人如果覺得晚年孤獨,為什麼不去選擇那些和他們年級相仿的,本國白種女人——至少語言交流上不存在任何障礙,而偏偏要去選擇那些可以做他們孫女的泰國少女?!
而現實是,當一個男人無論從身體上還是從心智上,到了只有靠"購買"才能獲得的地步,那麼一個以競爭為本質的全球化自由貿易市場提供給他的,當然不會是那些和他年級相仿的"白種女人",而是這些來自第三世界,出身卑微,一心指望用身體來扶貧的年輕妓女。
瑪裡受到的歧視,是雙重的,首先是妓女,其次是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妓女,這雙重歧視足以剝奪一個女人95%的人身自由,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但是被約翰當成金絲雀供養,生活在魚缸般微小宇宙裡的瑪裡,似乎還體會不到這一點。我鼓勵她趁此機會,好好和約翰學習英語,在找到一個年輕的老外之前,先找一份遠離紅燈區的工作,盡早實現經濟獨立。
(特約專欄,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本文不代表本網觀點。原文刊於荷蘭在線,按內容伙伴協議轉載。)
作者:王梆
王梆,曾從事記者、影評人和社會義工等工作。出版有電影文集《映城志》,中篇小說集和多部繪本小說集。拍攝有紀錄片《刁民》,劇情片《捕鼠器和玫瑰花》等。現居英國劍橋,以駐英特約記者和寫作為生,曾在《南方都市報》、《外灘畫報》、《時尚先生》等報紙雜志開設專欄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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