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1年的夏天。我在香港讀完中一,父母就說「到英國讀書吧,那邊讀書好,也有祖母和親戚」。
那時候其實好像完全沒有準備。英國是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有多冷多熱,會讀什麼學校,應要執拾什麼行李,沒有人告訴我。那是沒有互聯網的年代,我的眼光和思想是非常狹窄。那時候除了台灣和北京之外,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 香港,就是我唯一認識,也認為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於是即使我在英國,我依然跟著親戚看中文錄影帶,聽中文歌。眼中只有香港那一套,覺得英國很多東西都慢吞吞的,不如香港般方便,便宜。初中時,更會恥笑怎麼英國的數學那麼簡單,香港教育才是高人一等。兩年後轉到去寄宿,即使我在一群香港同學之中我可能已經是比較可以融入英國生活的一個,但對同學每年都可以回幾次香港,然後一大喼行李食物衣衫CD帶回來,我都又羨又妒的。
我當然還是有機會暑假回去探家人的。那時的香港,是最繁榮的九十年代。記得當時住在第一城的我,早上打開窗都可以聞到對面麥當勞傳過來的香氣,周末會如常和父母到海港城或沙田新城市廣場逛街,就如很多香港家庭的日常生活一樣。那時候,我,依然當自己是香港人,也沒有打算過會在英國長住。香港是最美好的嘛,家人又在那兒,當然念完書就回去吧。
然而1997年頭,全家人決定移民去澳洲定居。那年大學預備班,我身在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當中,我開始有了身份的疑惑。我和香港來的同學,不少都感到格格不入;和東南亞的還好,但他們都是當我其實是來自英國的同學。對澳洲 … 有點陌生,不知應該期待些什麼 … 同樣是英語國家,那時我其實是懷念英國的好。
至於香港 … 嗯 … 香港回歸那天,我和父母深宵看著電視直播。當時有什麼感覺?好像一切應該和自己很有關,很激動也擔心,卻又好像離自己很遠似的。
到2005年才再踏足香港。雖然那時已經天天上網,接觸的很多都是香港的新聞和資訊,但香港還是一個像近但其實遠,好像是和我有關,卻又好像無關的地方。那時身在香港,我是一個遊客 — 首次踏足赤鱲角這又大又新的機場,而從離開機場到親戚家中那段路,一切對我都是新鮮的-那時我甚至忘了搭棚,和那些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的樣子。然後幾乎每年都會因各種原因回香港,也開始可以不看地鐵巴士路線圖已可周圍去,重新給自己注入香港的元素 … 作為一個一年只逗留香港數星期吃喝玩樂購物找朋友然後就離去,拿著香港身份証卻同時擁有外國護照的人,香港,好像還是美好的。
那感覺,那身份,是什麼時候變了的?我想了又想,其實也不太肯定。
但記得2008年,汶川大地震。井底之蛙又沒有怎讀過中史和其他人文科目的我,才知道,共產黨是這樣的。然後我多看了很多新聞,論壇和網上資訊,開始對這一方面慢慢多了認識。2011年,當時在香港的我有點作病,但還是在七一那天第一次參加遊行。在維園被困了個多小時才能起步的我,終於明白到為何有那麼多警民衝突和怨氣。同一時期,在澳洲已習慣差不多年年投票,覺得投票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和權利的我,在香港想登記做選民,然後發現網上登記異常繁複,結果還是要在旺角天橋上的攤位,那小小枱面上填著選民登記表。
2012年,在地球的另一端看著梁唐何的所謂特首之爭,我覺得整件事越來越荒謬,醜惡。那時我沒法參與的全民 PopVote,但在網上看著那些被黑客破壞投票系統,和港人不介意花時間去排隊投一個沒有認受性的選舉,卻又氣憤又感動。梁振英獲得689票那天,我在社交網絡,悲哀的說香港已死。我重看著中學時讀的衛斯理,尤是「追龍」,感受已經完全不一樣。
有時我問自己,像我這一個身份的人,我應該抱著什麼的態度,又還有什麼可以做的。本來這一兩年,我會說我可以做的,是日常在生活和網絡上可以讓多點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遠至文革,又或六四,近到現在-因當走入人群之後,才發覺很多人真的不懂得的。我對自己說不緊要,我自己也很遲才懂得,他們未必有興趣知也不緊要,但總應該有一兩個有的。或者我能間接在他們的身上放顆種子,到有天時機來了,即使我已不在人世,到時也能夠發芽也還好。又會覺得,就是看得出世界上很多國家可能會在經濟上依靠中國,就是知道中國現今的道德觀念這樣,才不想看見全世界受中國壞影響,影響人類的文明發展和地球的安危,所以總覺得有些事應該做 … 又會想,或者像當年孫中山先生,都是需要很多海外華人支持,才能革命成功的。或者,這可能身為海外華人的我,有一天會是我的角色?
但這些想法,好像在這一年,令我更加迷茫,無奈,悲哀。我想相信普世價值,想說世界其實很大,想做點純粹身為人類的責任,至少堅守理性良知而無需去刻意惡意攻擊別人,卻被人說成什麼左膠;我覺我回香港投票是理所當然的責任,但原來更多香港人覺得投票跟自己無關,沒有想過去投,或投來無用,縱使有時會評論時事但自己繼續吃喝玩樂大過天,而我只是做著一件無謂的事;我覺得有些事是需要堅持原則,但原來大多人都是短視,而且利益和自身至上。我想說點東西,卻會被人說我既早已移民上了岸,我抱著的是不是幸災樂禍就是有事走先的心態;又或我是在妄想,已經不關自己事就不如不要理會,顧好自己就好了。
我不是覺得自己有能力去改變令香港變好,我只是越來越發覺,改變香港令香港變差的,不只是中共,而是香港人自己。就像彭定康當年說「將來香港的自由,不一定由中國來剝奪,而更有可能是香港一些人自己主動一點點來葬送。」。當然我不是想一竹篙打一船人,但現在香港政府,官員,所謂的政策越來越荒謬,每天事事新到我開始到了一個聽到任何事已幾乎不會感到意外的程度;傳媒一方面被打壓,一方面往往卻只會嘩眾取寵,甚至荼毒文化道德;網絡上滿是偏見爭拗,卻無人能實際地做到什麼出來(除了學民思潮)... 我只感到越來越無力。不是不想相信,但迎來的只是一盤又一盤的冷水。
過去的一星期我在香港。也許在旁人眼中,我大概依然是那個回來只是周圍吃吃吃和購物的遊客。但當我發覺上幾次回來都光顧的CD店已不在,那樓上書店的招牌已被另一間金舖的招牌掩蓋,走在街上只見藥房和更多的金舖 … 以前回來總因為平一大截而買的攝影和影音器材,但現在價錢和澳洲已經是差不多 … 你說身為一年只逗留一至三星期的遊客,香港今時今日的轉變,難道也感受不到?那些每天在香港生活的人,又是抱著什麼心情?
我不想當那個整天只叫嚷以前的香港多好多好的人,因我也明白到全世界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都隨著時間不停的變,每事往往都有循環 … 而當日覺得美好,也可能是因為 ignorance is bliss 而已。但隨著飛機離開赤鱲角機場跑道,坐在窗邊座位的我,看不到那些著名的夜景,而只是連綿不絕的雲層-那刻,拿著香港身份証出境的我,覺得更加迷茫。
我想起我大約一個月前發過的夢:夢中我站在尖沙嘴海旁,看著中環一帶的夜景 … 看似很美很繁華,但我彷彿看到後排那些漆黑的大廈一幢一幢的慢慢沉下去。那時唯一的安慰,是那能握著我手心給我溫暖安定,和替我抹去臉上眼淚的一雙手。
但那安慰也是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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