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方家希
第一次見阿芝,是在政總的帳篷旁。額前頭髮夾起,一身棉質運動衣,盤腿往摺椅上一坐,就像窩在家中沙發跟你閒聊。加入當綜藝編劇之前,阿芝是銀行職員。那是連印一封信都規定用哪種A4紙的地方。
三年前那個穿得斯文,每日在辦公室屏風間格中埋首工作的OL,大概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來這裏紮營,與萬人包圍政總,追擊出入立法會的高官議員,也試過半夜三點在保安的監視下,一班人在政總的停車場踢毽。她苦笑:「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來改變世界。」
早於入職當編劇,甚至在成為銀行OL之前,阿芝一直有個夢想,想要改變世界。在嶺南大學讀傳媒寫作,再於公開大學完成翻譯學位,「讀傳媒,因為夢想影響到人。」但夢想是《激戰》中的張家輝,現實是減肥前的杜文澤。在學時兼職的銀行請她當全職,於是畢業證書還沒領,便到銀行開始朝九晚六的生活。辦公室裏,屏風與屏風之間那個小小方格,便是她的世界。
沒多久,阿芝減薪轉職到一間小型展覽公司。那間公司算是政府機關的延伸,專門為教育局辦畫展。但阿芝發現,自己只是「由一個機器去了另一個機器」。她說:「公司還根據三十年前的方法做事,連印東西的font size也要規定,不想變,好僵化」。每天都好努力,想試一些新方法,可能效果更好,但總不被接受:「像拖住一隻不想動的大象,好嬲,但好無力」,她想了想,「就如現在的香港。」
訪問當日,立法會還未就特權法的議案表決,但建制派議員態度未明,大家心裏雪亮,通過議案的可能性極低。那天是颱風前夕,陰雨連綿,坐在政總的帳篷旁邊,雨從屋簷下撇入,阿芝抬頭望了一眼:「但作為一個香港人,一個小職員,又可以做什麼。」
其後她轉到ATV 當綜藝編劇,做《香港有飯開》。其中一集講超市霸權,每天出外做街訪,有街坊說留意到超市壟斷:「原來真的會有人留意,蠻有點滿足感的。」港視挖角,她跟同事們一起過檔:「亞視是個退休的好地方,可是得趁年輕到外面闖闖。」跟其他留守者不同,阿芝沒去過洞穴探險,也沒去過火山,但她的人如海底暗流,沈靜的表面下暗浪洶湧。每次不小心流露熱血一面,總有種不好意思的靦腆。
「我平日總活在自己的世界,但你知道外面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例如政府要侵佔郊野公園。」斯文的阿芝爆了訪問中首句「粗口」:「真係X你個肺!」言畢,良久不能言語。拿來紙巾,過了一會才又開口,靦腆的笑:「過咗咁耐,我都唔知點解仲咁激動。」
阿芝在元朗村屋長大,「我覺得整個新界都算是我屋企。」2010年初,高鐵撥款議案將要在立法會表決,還在銀行工作的她在辦公室上網,看到相關新聞,心裏激動不已:「但我從partition 探出頭來,office還是很靜,個個都低頭工作,只有打字聲。」
當天,阿芝請了假,單槍匹馬到立法會外參加反高鐵集會。沒參加過社運,卻獨自在立法會的長椅睡了幾晚。她抓抓頭,笑:「那時候連露宿要準備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帶,晚上原來很冷。又不認識留守的搞手,不好意思走過去他們的帳篷,晚上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有個婆婆給了我一塊紙皮。」
關鍵時刻,泛民議員於立法會財務委員會上拉布拖延表決,惟支持議案的建制派議員佔多數議席,最終通過撥款議案。「那次哭了好久,好心痛好心痛,好嬲,點解可以咁。」她頓了頓,『點解政府可以無視民意,與民為敵?』
事隔三年,角色對換,想不到自己成了在政總紮營的搞手。
「其實我們都知道引用特權法的動議一定過不到(立法會),但只想做一點事。」她嘆氣:「就算我現在自焚都無用,面對政府這部機器,好無力。」她用力朝心口一拍:「但我們會記在這裏。」11月8日,立法會廣播事務委員會否決引用特權法。同日,阿芝她們撤離政總。
再見阿芝,是在陽光明媚的下午。
「其實(特權法議案)過不了更好,最少讓立法會內的人現形,大家認清他們的真面目。今次失敗了,但大家會記在心裏。三年前的反高鐵,去年的反國教,今次的發牌事件,會一路累積,我們不會就此算數。」還要自焚嗎?她笑:「自焚都無用,可能上到一日A1,但以後就沒有後續,現在還可以做好多無謂嘢。」阿芝口中的「無謂嘢」,包括送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給「false acting」的蘇局長。
留守政總的日子,阿芝常到中環派傳單。「那些上班族常裝作看不見我們,下一步,我們希望改變這沈默的一群。大家都好保護自己,但我們只想掀起肚皮給大家看,我們沒有惡意。」她想了一想,「我們是『真心』的。」旋即又爆了一句「X你個肺」,笑說:「好老套呀!」香港人,說起「熱血」、「真心」、「信念」等老套而肉麻的字眼總有種別扭,但對這個地方的感情,見諸行動:「暫時不會移民,還未到最後一刻,仍想為這個城市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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