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月,不少藝術生問我在香港藝術的出路或工作問題,也有學生問我入讀哪間藝術院校的建議。我發現大家都對香港的藝術生態存有某種過於浪漫、甚至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決定寫篇文章,暫以「藝術家出名之後怎麼樣 」為題──這有點像王子公主結婚之後怎麼樣的問題──探索香港藝術生態現狀。我是寂寂無名的人,這些經驗與觀點純屬從我認識或不認識的藝術家身上借來的。也希望借此拋磚引玉,讓知名的藝術家指點修正我的錯誤和偏頗。
本地藝術現狀與出路
典型的香港人有一典型的想法──亦是學校填鴨式教育一直灌輸的想法──「入大學為謀較優越的出路」。「出路」就已在前提上假設了香港的孩子是囚困在封閉城堡中的人。於是孩子的「未來」在於尋得「出路」,即搵食的工作。學習知識,如何做人,進修人文素養與品德,領悟智慧,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何取得某專業的證書,獲得進入某一職業領域的入場券。
這一「搵食的工作」的想法在選讀藝術的學生也十分普遍。我並不是認為「搵食的工作」對於選讀藝術的學生並不重要,而是帶著這種「搵食的工作」的目的,不但無法令你真正進入到藝術的國度;無法享受藝術帶給你充滿驚奇與愉悅的旅程經驗;也無法發掘你個人潛在的創造力與無以倫比的想像力。卻將令你在學習藝術的道路上不斷地感到失望、困惑、沮喪,難以找到出路之餘,甚至墮入虛幻的死胡同。
很實際的現狀,藝術這一行業,在香港是沒有出路的。你何曾看見官方與銀行的表格上出現過「藝術家」這一職業供人選擇?
即使每年香港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在灣仔會展鬧得熱哄哄;即使國際藝術新聞繼續報告香港成為全世界藝術市場交易金額第一的城市;即使中環越來越多國際商業畫廊進駐;即使火炭、觀塘、葵涌、柴灣與黃竹坑越來越多藝術展覽館與工作室開幕;即使有了石硤尾賽馬會藝術中心與PMQ,或一再拖延又始終沒有藝術發展規劃藍圖與展望目標的西九文化區;即使各大藝術院校的藝術學位每年都在增加⋯⋯藝術這一行業,在香港仍然是沒有出路的。這是因為香港在藝術體制與藝術教育的根本上失敗。
藝術體制與藝術教育的失敗
香港藝術體制的失敗──在於她根本沒有或還未建立健全的藝術體制。在巴黎、紐約、倫敦這些國際城市裡,在以前政府長期的資助、補助與推廣之下,使民間建立起了俱有永續與生長能力的藝術體制和成熟的本土藝術市場。
我時常喜歡引用兩位前輩藝術家在他鄉尋求藝術的故事。一位告訴我,他曾在巴黎申請市政府對藝術家的補助資金進行創作與生活;另一位告訴我,他在紐約如何利用半年在餐廳捧蝶洗碗賺錢,如何利用賺到的錢從事半年藝術創作。然後他們都告訴我相同的一件事:年輕的他們帶著自己的藝術作品,走進某某商業畫廊。畫廊有五層樓高:一樓是擺放出名的或暢銷的藝術家作品;二樓是展覽次一級的,如此類推。對於他們這些初出茅蘆的年輕藝術家來說,可以把作品寄放在五樓頂層的貨倉裡。碰著有些賣家也喜歡走上五樓頂層去發拙寶藏,若幸運地被哪個賣家看中並購買的話,作品很有可能就可以提升一級,被擺放到四樓, 如此類推。當每個年輕藝術家帶著作品走進畫廊的一刻,相信心中都會激起了這樣一個希望與想像──哪天我的作品也會擺放在一樓最當眼注目的地方。
而在尺磚寸金的香港,自由市場使本地湧入了國際盛名的商業畫廊,這些名牌畫廊的經營模式如同路易・威登、香奈兒、愛瑪士一樣,只售賣「Made in Italy」的商品;而僅餘數量極少的支持本地藝術創作的畫廊,也只剩下「一樓」擺賣展示藝術作品的空間──一般只能展覽已成名的、有市場價值與易於收藏的藝術作品──剛畢業的藝術家通通被拒於門外,連這樣的一個希望與想像也不可能有。
在這樣一個民間無力建立藝術體制與藝術市場的國際城市,政府有責任也必須擔起推動本地藝術文化的發展,協助建立本地健全的藝術體制與促進藝術市場的成長。明顯地,我們見到了近年政府的確建設起各種各樣的「硬件工程」── 「活化火炭」變相趕絕藝術家、無創造力的石硤尾賽馬會藝術中心、無創意可言的PMQ、一拖再拖的西九文化區──皆因在政府官員膚淺的藝術素質與缺乏遠見、目標與規劃的情況下,這些「硬件」並沒有發揮應有的推動藝術發展、滋養與成長的力量。
這也就觸及了在「軟件」上香港藝術教育的徹底失敗。這種失敗因一個龐大腐敗的教育體制而形成:那些身上散發著單一的商業金錢銅臭味的小學、中學與大學校長;那些對藝術一無所知或認知嚴重錯誤卻執教著各中學美術課堂的中學老師;那些為生計與高薪被逼埋沉良知與見解的老師;那些只顧保留職位、高薪與濫用大學資源,卻無心幫助學生在藝術的人生中成長的大學導師;那些曾經在藝術的路上受壓迫的人繼承了壓迫者的位置,並壓逼著未來的藝術學子。這就是香港在失敗的藝術教育上展現的普遍性問題。
當然,我們也無法忽略那一小數真正在藝術教育上盡心盡力的好老師。他們一邊抵抗著這種普遍性的腐敗教育體制;一邊堅持著自己相信的良好藝術教育。可是他們的力量與聲音是如此的微弱。
本地藝術的實際出路
本地的藝術畢業生成為人們眼中的「失敗者」大概是實際上的出路。由於香港本地沒有形成藝術體制與藝術市場之間的活躍互動互生生態。藝術畢業生往往沒法繼續從事與藝術相關的工作;更不用說全職投入藝術創作的道路。
於是,大量的藝術畢業生湧入其他的職業領域──好聽講句叫「跨界」──有的從事藝術教育工作,在學校擔任通識科教師,附加教授美術與體育;在補習社教授課外活動式的繪畫課程,通常是兼職性質與自顧人士形式,穫取最低工資;或轉行從事設計的工作;或從事畫廊助理,事實上即是公關或商品售貨員;或從事其他各種形式的工作;聽說,最近社會上很多慈善機構、復康機構、或特殊教育學校,更歡迎更喜歡聘請選讀藝術的畢業生。原因是他們更懂得與小童、病者、長者與有特殊問題與障礙的人士溝通,更懂得容忍與照顧。
但是,這些「跨界」的藝術畢業生──這些推動著城市藝術發展的文化創造者──並沒有得到社會普遍的認同和尊重。他們被看成是社會上找不到(藝術)工作的「失敗者」。而聘請他們的原因,更多是出自施捨與同情的心態。
現在「當紅」的藝術家
現在「當紅」的本地年輕藝術家,有一共通的特點,大多是出生在七O年代的人。在四十歲左右的年齡,在市場上他們被稱為「處於藝術職業生涯中段」的青年藝術家。創作穩定,產量減少以使藝術品市價持續升值。這些年輕的藝術家,經歷了十年以上艱苦的藝術創作生涯──也許曾焦慮於住宿與三餐;也許曾埋沒在寂寂無名的悲傷之中;也許曾墮入藝術創造力低落的自我懷疑裡;也許曾短暫放棄過藝術又不捨地重新拾起;也許有太多我們難以想像到的痛苦的也許;然後他們──在眾多被現實條件淘汰的藝術家之中殘存了下來──來到了這個「藝術生涯中段」的年紀,得到了藝術界與(或)藝術市場的認同,雖然卻只是個剛剛在藝術市場冒出頭來的新秀。但即使是他們這些現在有名氣有成就的藝術家,大多也沒有在本地藝術界得到該有的重視,受到市民普遍的認識,獲得與其藝術成就與貢獻相等的待遇和回報。
可是,如今很多對藝術感興趣的年輕人,在藝術新聞一次又一次突破天價拍賣成交記錄的報導資訊圍繞下,依然擁抱著對於「Damien Hirst 與曾梵志般」在藝術界名利雙收的天真幻想。無視了在成為真正獨立的藝術家之前,必定要經歷的──也不可潛越的──在迷霧中艱苦尋求、追逐、奮鬥、思考與痛苦的歲月──這漫長的路。
原文刊於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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