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經過了一百年以殖民者角度出發的管治思維,香港的本土文化、藝術與歷史遭受刻意的漠視扭曲;民間的聲音被輕視忽略;殖民者也以不重視永續發展的、經濟至上的開發思維,構成了如今根深固蒂的「中環價值」為主導的社會意識形態。也在這一百年,使原本靠近豐腴海洋與擁有吸收全球知識與文化條件的香港,在藝術文化上日漸乾涸──在一個經濟繁華的香港背後──造成另一個文化貧瘠的荒漠香港。
脫離殖民以後,為了重建香港人對於自我身份與文化歷史的認同,本土興起了一場又一場守護、認知、發掘與重新建構本土歷史與文化的抗爭運動──從皇后碼頭到菜園村以至新界東北──有社會責任感的抗爭者、文化人、媒體工作者、作家、詩人、藝術家與學生們等,紛紛以自己的專業、行動、創作,回應與加入時代不可迴避的浪潮。
雖然脫離殖民十七年,各種各樣的抗爭形式與運動也持續了多年,但那歷經百年所形成的漠視人文素養與歷史文化的「中環價值」意識形態,仍然是一眾得過且過的政府官員,和缺乏懷疑態度與反思情神的普遍香港人的固執信仰。何況此刻,在「脫離殖民」與「重建本土歷史、文化與身份認同」的抗爭之際,以更極端的經濟發展至上的北京,手持「白皮書」,握著以「中國邏輯的公民教育」、「中國邏輯的普選」和「愛國愛港」的旗幟提早到來,試圖也勢必大力地要把香港推向「愛黨的政治正確」的彼岸。香港社會的公民權利、自由與藝術文化權利可謂雙面受敵。
二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與政治氛圍下,本土的藝術創作也明顯表現出關注和介入社會與政治問題的傾向──產生了大量或關注本土社區特色的、或反思此地歷史的、或以社會時事議題為探討對象的、或表達政治取向與訴求的藝術創作。這在建設與推進香港本土藝術文化的進程中,無疑是十分必要的。
但令人擔憂的是,同時亦湧現了太多過於簡單化的本土主義特色的淺顯作品。 這些聲稱以本土主義特色包裝而成的淺顯與差劣的作品,在被抽離了個人情懷與特定社會議題的語境後,往往沒有值得持久觀看與重新發現的藝術價值,更不用說能否經得起時間的磨練,成為豐富與推動本土歷史與藝術文化發展的遺產。在本土缺乏歷史意識與嚴肅的美學批判與評論的生態裡,不免成為很多年輕藝術工作者熱烈追隨不捨的創作題材,並隨著各種媒體盲目的傳播與吹捧,使藝術成為宣傳某些特定資訊或主張的工具和手段──在某程度上劫持了藝術。
察覺到民間日漸高漲的本土文化情緒與流行風氣,政府官員正好利用這種淺顯的本土文化情意結,達至政治的宣傳目的:一方面為了滿足人們對於本土藝術日漸提升的關注;另一方面也使這些「藝術創作」納為政府塑造形象的工具,為樹立政府「重視民間本土文化、聽取民間聲音與保持對藝術文化開放」的姿態作政治宣傳。
只是,由政府組織架構之中層次極低的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康文署),負責藝綻公園的規劃那一刻起,我們就預見了藝綻公園的設計在藝術文化上的淺顯與差劣。因為對於專門負責──康樂場地租借、舉辦社區嘉年華、策劃公園遊戲設施、管理圖書館、鼓勵藝術館與博物館各自舉辦自己的活動、植樹、美化環境等等──雜務處理的康文署來說,不但對於保育本土歷史文化不力,長久以來就缺乏藝術行政、藝術文化與歷史的思維與視野。如今要負責起推廣、拓展與發展日漸受到重視的香港藝術文化和市民日益增加的文化需求,實在是過於沉重吃力,也是無心無力挑起的重擔。
這就出現了在中環添馬艦政府總部前方的藝綻公園,介入社會並產生負面影響的那一批差劣的公共藝術作品。
三
作為英國海軍在1863年建造的添馬艦(HMS Tammar), 在1897年以後就留駐在維多利亞港內,成為駐港海軍早期的主力艦。而在1941年的日軍入侵之間,退守港島的港府炸毀添馬艦以免淪為日軍所用。如今填海得來的「添馬艦」,政府總部所在地,亦是曾經添馬艦停泊的地方。這地方記載著香港曾經一段歷經血與淚的峰火戰亂史和百年殖民史。
康文署一定知道「添馬艦」與香港被殖民百年所記載與聯繫的一段重要歷史。而這是香港人在思考文化身份認同與自我價值的生命意義上,沒法遺忘也不應被遺忘的歷史真相──即使這卻是一段對於北京來說應當刪除的、屈辱的歷史真相。
於是,面對如此俱有香港珍貴歷史價值的地方,本應是一個很重要的地理條件與機會,為社會創作一些更反映與反思此時此地的社會文化的公共藝術作品──批判曾經的殖民者在香港藝術文化造成的傷害;質問曾經的入侵者應負上的歷史責任;刺激與促使市民與政府重視本土歷史與文化的保護和建設;挑戰主流的以開發至上的「中環價值」帶給本土藝術文化生態的禍害與壓殺;面向世界與政府,傳達反映民間的訴求與期望;創作重要的藝術作品與世界對話。
而我們卻看見,在舉世觸目的維多利亞港海旁,出現的這些差劣不堪與媚俗的藝術作品──兩條長頸鹿頭、「破」的鳥籠、擱在地上的熊、言之無物的「六度」──竟然被推上香港面向世界舞台的中心地帶,以政府部門為背景,成為了香港政府企圖向全世界宣傳與展現「本土藝術文化」的景觀。
四
藝綻公園差劣的公共藝術作品,除了突顯香港政府在藝術文化策劃上,缺乏思維與視野的面向,對於藝術品政治正確的審查取向,也可讓我們看到了狹窄與簡單化的本土主義藝術創作,所造成香港藝術生態單調的惡果。我們知道此種單調的創作氛圍,並不能真正使香港的藝術文化生態豐盛與強大起來,也不能使更多的市民在藝術文化的推動、刺激與滋養之下成長,也不能培養出更多富有美學欣賞與判斷力的藝術文化公民。因為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多元、健康與全面的、永續發展的藝術文化生態。
在近期民間發起的「爭取符合國際標準的普選」的公民抗命運動訴求之中,「國際標準」這一個詞彙,很值得關注本土藝術的各界,以及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士仔細思考。甚至也該拿來應用於推動香港本土藝術文化走向國際化的動力和參照的指標。然後我們再用來追問政府,關於西九文化區的建設與發展本土藝術文化的設計藍圖,是如何符合「國際標準」的?香港在民間推動的藝術文化活動與「國際標準」的藝術文化之差距又是什麼?同樣重要的,我們也要思考,本土藝術家的藝術創作又與「國際標準」的藝術水平的差距多大?
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都市,本土的藝術文化無疑也需要國際性的觀看視野;香港的西九文化區與藝術館也需要「符合國際標準」的設計與規劃;香港的藝術生態也需要生產能與全球性的美學價值判斷標準接軌的本土藝術文化。於是,我們應該帶著藝術歷史意識的批判與觀看角度,拒絕那些簡單化、工具化了的狹窄的本土藝術作品。因為香港更需要的是能夠置身於全球藝術語境裡的本土藝術作品,以及能夠擁有足夠的知識與智慧,在全球的藝術語境與展覽中參與、對話、合作與交流,甚至產生國際性影響的本土藝術家。
原文刊於《藝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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