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攝。獨立廣場、工會,還有皂泡
(「巴沃斯」這個筆名,隱藏另一股力量。聊代轉貼。)
選前
2011年六月,我第一次到烏克蘭首都基輔。三年後偶得機會,於是五月底六月初,我再訪基輔。五月的烏克蘭仍是國際新聞的常客,但焦點已集中在最東的盧甘斯克和頓湼茨克二州,基輔一季前民眾和當時政府的衝突,似不復見。五月二十五日烏克蘭總統選舉的消息,也不比東部武裝衝突矚目。雖然東部兩州離基輔約三百公里,我行前也多讀新聞,但仍覺局勢隨時有變,帶點擔心,還帶點如何安排臨時西往波蘭的資料,在五月二十二日晚上飛抵基輔。
基輔鮑里斯波爾機場和火車總站旅客依舊來往,未覺異樣。翌晨我離開旅舍,早餐後從火車總站徒步走往市中心的獨立廣場。街上關於選舉的宣傳不甚明顯,至少沒有港式的欄杆橫額。小海報不難找到,但宣傳的候選人似非關總統選舉,也非同日舉行的總統選舉,我猜可能是市議會選舉的參選人。街上偶爾有一兩個帳蓬,似是總統選舉候選人團隊所用;或許時間尚早,見不到助選員。
基輔列寧像「遺址」
拆卸重建的中央百貨
然後我由舒夫真高大道向東南走下坡路。在大道和何里夏(Khreshchatyk)大街的交界旁,有個沒有塑像的基座;三年前站在基座上「觀看」時尚商店的列寧,於2013年12月8日被示威者拉倒,墮地碎裂。五月底時基座上只餘幾支突出的鋼條,兩邊車路交通如常,基座周圍如平日一般冷清。從基座左轉進何里夏街,前行約二百米,便到何里夏街假日行人專用區的南端。街的另一邊是剛拆卸重建的中央百貨公司,原址有五六層樓的布幕遮蓋,幕是烏克蘭國旗的顏色,上藍下黃,中間印上此時流行,從電視也能看到的一句口號:"Єдина Країна Единая Страна",意即「全國團結,為國團結」。
中央百貨旁的「儲備」
此刻雖是星期四,但歐洲廣場(Euromaidan)抗爭時所搭的帳蓬,有些還留在車路上,行人專用區只好一星期七天「實施」,直到帳蓬離開大街的一刻。帳蓬裡還有人留守,但氣氛平靜,蓬頂藍黃國旗和紅黑色的獨立軍旗飄揚,一些帳蓬外掛出宣傳政見的橫額,更多的帳蓬外則展示抗爭時用過的武器、防具和障礙物。街上還停了幾輛似僅供展示的裝甲車。數米外的行人路準備重舖,再遠一些,比車路高一些的商店和攤檔如常營業。我在攤檔旁也見到叠得井井有條的磚塊,像是個「軍火庫」,然而卻繪了壁畫。有些流動攤檔在賣跟抗爭和時事有關的產品,如月曆如磁石如T恤,如克里米亞名勝的照片。
獨立廣場的聖誕樹
北上走到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這裡和何里夏街見證過1986年切爾諾貝爾核災後的勞動節遊行,2004年底2005年初的橙色革命,2012年的歐洲國家盃,還有刻下似完未完的歐洲廣場抗爭。廣場東邊的國立音樂學院依然傳出學生練習的樂聲,但附近的大聖誕樹支架仍存,上面舖滿烏克蘭國旗,夾一幅反對俄羅斯入侵的大橫額。獨立紀念碑為帳蓬所繞,設有木關閘,碑底成了悼念抗爭亡者的祭壇,幾級樓梯留下約百個半透明燭罐。
學院街上的鐵橋
更大的現場祭壇就在不遠處。學院(Institutskaya)街連接獨立廣場,國會和政府總部一帶,雖不比北鄰的Hrushevskoho街直接,但也是抗爭者前進的要道。二月末四天衝突時,獨立廣場旁的一段學院街上坡路,是軍警和抗爭者其中一個互相爭奪的地方。一季過後,學院街已恢復寧靜,但此段上坡路還留下用雜物、磚塊或車胎築成的街壘,附近有幾堆花束和花圈,還有悼文。路上方有一道橋橫跨兩邊的斜坡,橋垂下十張直幅,每幅都有九名在那四天衝突時被殺抗爭者的遺照。這些被殺的抗爭者,給稱為「一百名天使」。
我走上街右邊的斜坡,從高處回望獨立廣場。四天衝突第二天(2月19日)清晨起大火的全國聯合工會大樓,仍以被火煙薰黑的外牆示人,但添了些不知何時髹上的粉紅色圓點。廣場西邊跟東邊一樣也有不少帳蓬,不過沒有關閘。那高處還有三兩隊攝製隊,或是來記錄選前一刻的獨立廣場。走回何里夏街向北行,繼續見到帳蓬、街壘和祭壇,其中一個帳蓬標明自己是「廣場(抗爭)博物館」。然則實物都已多看,這博物館我只是走過。到了街末名為歐羅巴廣場的迴旋處,眼見前方那「基輔的彩虹」,記念俄烏兩族友誼的民族友誼拱依然屹立,附近的事情似沒影響到它。
盧巴洛夫斯基球場的正門,5月23日
傷國難馬賽克
從歐羅巴廣場向東南轉,便走進Hrushevskoho街。此街在抗爭時根本無法通車,現則車水馬龍。稍走一下,是基輔戴拿模舊主場盧巴洛夫斯基球場的正門。在一月衝突時,正門被衝突的火焰薰黑,懸在正門右方的盧巴洛夫斯基照片損毀嚴重。此時正門已重髹舊日白色,亦換了新一張的盧巴洛夫斯基像。然則正門外的路旁仍有一大批叠好的磚塊,對面的一幢大樓外牆,就懸了一個小鑲嵌裝飾:一顆象徵烏克蘭的藍黃心,中了代表俄羅斯的白藍紅三箭。
小休後折回獨立廣場。我在廣場旁的中央郵局寄了一批明信片。郵局外的地球碑基座還是光禿,三年前在此的小舖石應早被抗爭者起清。郵局外通往廣場東沿的過道,卻回復三年前遍是商販的光景。
選後
五月二十五日,烏克蘭全國選總統,基輔選市長,我人在白俄羅斯。選後滿一個星期,抗爭領袖傑素高待任基輔市長,如勝(Roshen)老闆,「朱古力大王」波羅申科待任總統,我從烏克蘭西部的利維夫回到基輔,準備午夜乘飛機回家。當日下午,我回到獨立廣場。
Hrushevskoho街、何里夏街和獨立廣場看來跟九天前分別不大。盧巴洛夫斯基球場前的「軍火」卻已移去,歐羅巴廣場旁新豎的亡者記念碑,之前則未覺。此回我從北面進何里夏街,想因為星期天,街上途人甚多,有一家大小,亦有人踏單車飛馳。全國聯合工會大樓靠何里夏街的一邊,就懸上大幅愛國口號:「光榮歸於烏克蘭,榮耀歸其英雄」。獨立廣場兩邊之間的何里夏街有集會,參與的人群都朝向在廣場搭起的舞台,但他們只有數百人,外圍的路人川流不息,不遠處有人賣機捲棉花糖。此時我走過廣場西邊,掠過一個分派果子水給留守抗爭者的帳蓬,到西沿一家克里米亞餐館吃午飯。
餐館三年前已經在此,並不因近期的情勢有所變化。我從餐館回望獨立廣場,看到沒給遮蓋,仍是薰黑的工會大樓外牆,心生些旁觀劫後的歉疚感。飯後我把餘下的明信片在中央郵局寄出,在附近逛了一會,有個留守者欲與我攀談,我怱怱兩句交代自己來歷,因怯未能深談。我然後回到那看到獨立廣場的高地,即Globus商場的正門頂部,再把廣場望遍。我遇到一對男女,女的向廣場吹肥皂泡。那是興之所至,還是包含重生的祝願?在我腦海半顯未顯的想法隨之清楚:如果二十五年前六月北京的故事有另一種結局,其後的天安門廣場,會否像此刻的獨立廣場般,一度成了紀念抗爭的主題園地?還有世上眾多抗爭未遂,或成功的集會場地呢?
學院街街壘的盡頭
之後我沿學院街向上走,為的是想看到學院街最前的街壘在哪。向上走250米,走過若干個亡者遺像群和花堆,我到了地鐵何里夏站的山上入口,尚存的最前的街壘就在入口外。它磚塊不多,有的是車胎和三腳鐵拒馬。街壘早已無人留守,只有花、燭罐和念珠。從此處向前走100米、200米和300米,分別有三個街口,通往總統辦公室、政府總部和國會。或者那街壘確是當時抗爭的「最前線」。
下山回到何里夏街,民族友誼拱離我愈來愈遠。民族友誼拱底下紀念烏俄友好的雕像是否完好,我始終沒去親身查證。
6月1日攝於基輔下城區。波羅申科的謝票廣告
晚上我從火車總站乘機場巴士去鮑里斯波爾機場。巴士未過第聶伯河東去,先在一處燈位停下,我看到一對波羅申科謝票的戶外大型廣告牌,上書其名和一句話:謝謝大家信任。廣告牌上波羅申科的大頭照臉容不算沈重,但也看不到微笑,這表情正跟當下的局勢相配。
登上回家的第一程飛機時,我取了一份立場抗俄的週報《Kyiv Post》。裡邊固然有不少「俄人滲入東侵盧頓二州」的報導,但也刊載一些獨立廣場街壘和帳蓬該何去何從的消息和評論。我讀到傑素高認為街壘已功德圓滿,要把廣場和何里夏街回復原狀,也讀到街頭受訪的百姓大多認為留下的抗爭者該回家去。多翻數頁,我看到一篇關於還留下來抗爭者的報導,他們還有數百人,受訪者對記者說要看到真正的改變,才會離開。尾段說路人的捐款已幾近沒有,印證我之前所見廣場一帶的捐款箱多數空空如也。
報導同時引述一個心理學家說,路人向抗爭者多說「謝謝」,會是方便的解藥。而我這個外國人,卻要在離開基輔後才知道這一點。
六月第二個星期天,我的一個朋友在烏克蘭南邊大城敖德薩,走到火車總站旁的聯合工會大樓,看到市民悼念五月二日衝突的死者。當日抗俄球迷在市中心遊行遭襲擊,消息傳開後,有人倡議反擊親俄派在工會大樓的大本營報復,工會大樓起火,32人死亡,另有11人在街頭衝突喪生。從旅伴的照片看到,悼念間黑氣球放上天,地上除了亡者遺照、花束和燭罐,還有難在今時基輔見到,代表俄羅斯,橘黑相間的「喬治綬帶」。及至七月末完稿時,基輔市中心的街壘和帳蓬只清除了一點,盧頓二州的武裝衝突尚未停止,更不消說,馬來西亞航空17號班機在頓湼茨克州墜毀,烏克蘭國會因總理辭職,改選在即。如過去二十三年般,烏克蘭仍是蹣跚前行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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