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若把宇宙的歷史壓縮成為一年，那麼在這個「宇宙年曆」之中，宇宙誕生的一刻（大爆炸）是元旦日的零時零分零秒，而我們身處的這一刻，則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子夜十二時正。
好了，現在讓我們看看宇宙演化其間的各個里程碑。早於一月中旬，最古老的星系和恆星便陸續形成。相比起來，我們的銀河系是一個遲來者，因為它的形成時間約為五月十一日。我們身處的太陽系則形成得更晚，要到九月一日左右才出現。而地球也大約於那個時間形成。
地球上最古老的生命，約於九月廿一日出現。光合作用的起源是十月十二日、大氣層中的氧氣顯著增加是十月廿九日左右。
說起來令人難以至信：多細胞生物的出現，已經把我們帶到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方才提到的「寒武紀大爆發」是十二中旬的事情。魚類興盛始於十二月十八日，兩棲類的出現是十二月廿二日，而爬行類的出現則是一日後的十二月廿三日。
恐龍統治地球差不多一億五千萬年，在這個「年曆」中，這段時間只是由聖誕節的十二月廿五日延伸至十二月三十日。往後的一日 — 大除夕的十二月三十一日 — 為我們帶來了現代各種猿類的祖先。而人類祖先的出現，則已是當天下午二時多之後的事情。
人類懂得大量製造石器工具是大除夕晚十時半，懂得用火是十一時四十四分，而進入農業社會則只是最後的一分鐘 — 十一時五十九分三十二秒 — 的事情。
中國的漢、唐時期與西方的羅馬帝國出現於十一時五十九分五十五秒，鄭和下西洋與哥倫布無意間抵達北美洲是五十九分五十八秒，而工業革命的出現是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也就是說，我們現時所熟悉的近代和現代文明，存在的總時間還不足一秒鐘。
有人曾經作過一個這樣的比喻：如果我們把雙臂張開以代表宇宙的時間跨度，則我們只要拿出一個小小的指甲銼，並在代表「這一刻」的中指指端的指甲上輕輕一銼，那麼人類的歷史將完全被刪掉。
情況已經十分清楚了，無論在空間上還是在時間上，人類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但這是否表示，我們應該感到極其自卑呢？我看大可不必。面對浩翰的宇宙，我們的確應該感到謙卑，卻無需感到自卑。前者是健康的心態但後者則不是。從某一角度來看，我們不但無需自卑，更可以感到自豪。為什麼這樣說呢？這是因為我們方才對宇宙的描述，都是透過我們的認知能力、思維能力以及千百年來無數人努力不懈的科學探求所獲得的。請大家想想，以我們如此渺小的形體，卻可了解到億兆光年以外的事物，以及發生於鴻矇湮遠的過去的事情，其令人驚訝的程度，不是與宇宙的壯偉不遑多讓嗎？
一些人可能會認為，科學的探究揭示人類乃由較低等的動物演化而來，是把人降低到動物的層面，因此有損人類的尊嚴。我認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們不是常常說「英雄莫問出處」嗎？一個成熟的人不會介意自己出身寒微。相反，卑微的出身只會益發顯出他日後成就的可貴。
情況已經十分清楚了，人類是進化的產物，因此他的思想、感情、道德、信仰等也是進化的產物。荀子曾經說過：「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這一說法固然沒錯，但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最為天下貴」的人類是先有道德價值，然後由價值影響觀念、再由觀念影響思想、最後思想再影響行為。殊不知真實的情況剛好相反。
真實的情況是：進化的邏輯（隨機性基因變異如何影響生物個體的適應能力和子女數目）是因，行為傾向（例如亂倫禁忌傾向）的選擇與淘汰是果。對於禽獸而言，這已是因果鍊的終結。但對於發展出高度自我意識和高等思想與感情的人類而言，這種「行為傾向」會逐步在感情上和思想上得到「內在化」和「合理化」，最後形成了人類對各種事物的觀念。而這些觀念則進一步被提升為各種倫理道德的價值。
也就是說，我們歷來對「道德」與「行為」的認識，恰恰是將彼此的因果關係顛倒過來了。具體來說，我們是「先有互助、故有互愛」，而並非「先有互愛、故有互助」。
有人可能會說，你的這種說法把生命、意識、情感、道德貶低到物質的層面，不是對人類高貴情操的一種褻瀆嗎？我的回答是，科學探求不斷揭示造物的奧妙，它所帶來的洞悉，是物質世界的演化如何逐步建構出奧妙無窮的生命、意識、情感和道德世界。從這個角度看，這一論述絕對不是一種褻瀆，而是一種謳歌。
「互助互愛」是人類最珍貴的特質，對於真正有智慧的人來說，又何需分辨何者孰先、何者孰後呢？同樣道理，「母愛是偉大的」和「母愛是進化的產物」之間並不存在矛盾。所謂矛盾只是智慧不足的人自尋煩惱吧了。
愛因斯坦的一句名言是我十分喜愛的：「與大自然的深淼浩瀚相比起來，人類的科學和理性是十分膚淺、幼稚和有限的。然而，它卻是我們所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我欲借此來表達一個類似的觀點：「與大自然的深淼浩瀚相比起來，人類的喜怒哀樂是微不足道的。然而，它卻是我們擁有最珍貴的東西。」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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