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文一生只曾演過一個電影角色，就是侯孝賢1987年的作品《戀戀風塵》，他飾演當中的男主角阿遠。或許尚有許多人只曾在銀幕上演出過一次，但像王晶文般叫人有如斯深刻印象的，著實不多，我只能想起1961年意大利電影《謀職記》(il Posto) 女主角Loredana Detto，她後來嫁給了該片之導演奧米，從此便不再擔演。王晶文和Lorendana Detto均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塑造了永遠年青和獨一無二的銀幕角色。
《戀戀風塵》上映的時候，王晶文24歲，於戲中他所演的阿遠，由戰戰兢兢拿成績單予父親的中學生，到最後從金門退役剛踏入成年世界的年輕人。阿遠是一個的貪吃青年，他愛吃浮在湯上的油、牙膏、味精，連胃藥也偷來吃，但觀眾幾乎完全看不到他偷吃東西的情景，只有他被家人責罵時的模樣；後來，阿遠出來打工，在一間印刷廠工作兩年多後離開，離開時電影以旁白表達他依稀不捨的心情，原來他在印刷廠工作，就是為了排版時可以閱讀印版上的文字，觀眾只看到他在印刷機前專注的神情。王晶文所表現出來的阿遠，是一個刻意讓觀眾不能看得清楚全貌的角色。
《戀戀風塵》最叫人印象深刻的，始終是王晶文和辛樹芬所演的阿遠和阿雲這對小情人。電影開始時，火車穿過重重的隊道，車廂時光時黑，但他們都是維持著相同的姿態和表情，望望對方，談幾句閒話。他們之間的愛情，經歷過離家、停學、打工、犯罪、重病、當兵、最後分開，但表現出來卻是非常一貫的閒常和平淡，看不到有太多內心激盪，就正如沒有其他枝節或旁白襯托，我們其實看不到阿遠貪吃和愛讀書的一面。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情人間指定的親蜜動作，最親蜜一刻就是阿遠幫阿雲搬米袋，阿雲則同時揹著她自己和阿遠的書包，走在鄉村的火車軌上，看到有人正在火車軌之上搭著臨時的電影銀幕。阿遠和阿雲之間的淡然相處，開心或者不悅也只是微微的，是《戀戀風塵》最吸引人的地方。
或者是因為整部電影的氛圍，王晶文於戲中處理一些細微動作，有著非常出色的效果。例如阿遠跟阿雲送別快要去當兵朋友一幕，在一片熱鬧的鬥酒喧嘩之中，阿遠只是微微的帶著醉意點下頭，時而閃爍地望下各人，我們已感受到他內心對阿雲跟別人喝酒之不悅，又借著醉意盡量嘗試將內心之不悅埋在一片歡樂聲之中，最後阿遠終於在席間跟朋友一同高唱，是一段很微妙的悲喜交雜的心情，王晶文的細微動作就是很配合這類微妙的感覺。
演出了《戀戀風塵》後，據報因他覺得演電影只能做到別人，無法做回自己，王晶文便再沒有參與電影演出。他離世後，《戀戀風塵》編劇吳念真於臉書留言︰「電影裡他演的是我。」我對王晶文的印象，始終帶著別人故事的影子，但我固執地相信，我曾在《戀戀風塵》中，感受和認識過真實的王晶文。
《戀戀風塵》是微妙的。在故鄉的火車軌旁，阿雲揹著二人的書包；在台北的火車站，阿遠同時揹著二人的袋子。
(原文刊於明報，2014年3月2日)
原文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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